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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蔡先生的生意怎麼能不紅火呢?看吧,就在那個長不過一裡的河套裡,每逢星期六,那裡就成了一個巨大的蜂房,在上午十點以前,先是有外路的客商坐著各種車輛從四面八方往河套裡湧來,很快就把整個河套堵滿了。而這時的河套裡則已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煙攤,每個煙攤的後邊都會站著一個彎店的女人,彎店的女人個個都是賣煙的好手,她們從八歲到六十歲不等,那一雙雙懵懂善良的眼睛,全都笑盈盈地望著你。你說你想要什麼吧,凡是世界上出售的香煙名牌,這裡幾乎全都出售!啊,這裡可以說是一條煙的河流,假如你順著河套向前望去,就會被那花花綠綠的香煙牌子所吸引,被那各種各樣的精美的包裝所震撼,甚至會被那三三兩兩的竊竊私語所迷惑,在人頭攢動的河套裡,那嗡嗡營營的交易聲直沖九霄,傳得很遠很遠!那麼,你能說這是在販假麼?她們說,這是生意。看,那戴紅袖標的老頭,不是在收看車費麼;鎮上的工商管理員不也在一個一個收攤位費麼?井井有條哇。聽,那討價還價的語氣是多麼親切,又是多麼的大度,你讓一分,我也讓一分,你讓一步,我也讓一步,都有碗飯吃,不就行了,說得多麼好哇。在這裡,人們都忙碌得像工蜂一樣,一窩一窩地在頭碰頭地進行交易。他她們有蹲著的,有坐著的,有手袖手的。特別是袖著手的這種交易,是極富有詩意和想像力的,她他們的兩隻手在袖裡藏著,就像是兩個初戀的情人一樣,悄悄地用手說話,你勾一下,我勾一下,你比一下,我再比一下,這時候手就成了他她們的"嘴",那"嘴"極纏綿地勾扯在一起,有親有疏,有分有合,一時是那樣的決絕,一時又是那樣的不舍……在那些袖子裡又藏著多少秘密呢?當然,也有四鄉里來的一些小販和閒人,他們帶著萬分羡慕的目光,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串來串去,這裡看看,那裡摸摸,一直到交易市場快要散的時候,他們才會上前討價還價,撿一些便宜的,弄上一箱兩箱,或一條兩條,都是小打小鬧罷了。這種喧鬧會一直持續到下午四五點的時候,到了那時,人才會慢慢地流走。

  如今的蔡先生已經不做這些事情了。蔡先生只是在管理。蔡先生自己有一棟四層的別墅樓,三輛轎車,還有一輛是卡迪拉克,這輛車是村裡給他配的。村裡人也不知道這車到底好在哪裡,村裡人只說,蔡先生無論坐什麼都是該的。蔡先生太忙了,蔡先生的接待任務也太重了,千萬別讓蔡先生累著。有時候,連蔡先生自己都有些恍然,嘿,人怎麼說富就富了呢?可是,蔡先生做夢也想不到,他的死期已經臨近了。

  人富了,是不是該有一點嗜好呢。蔡先生當然是有嗜好的,他的嗜好也很特別,誰能想得到呢,蔡先生居然喜歡養蝨子。蔡先生的這個嗜好來源於童年,那可以說是蔡先生童年記憶的回潮。小時候,他家裡窮,平原上有句俗話叫:窮生蝨子富生疥。那時候,他身上總是生滿了蝨子,而每到晚上,待他脫光衣服時,娘總是坐在油燈下給他捉蝨子,這是十分生動的一幕,娘的兩隻手在他的褲縫裡捫來捫去,兩個大拇指甲蓋總是很快地就捫住一匹,"叭"的一聲,有血光濺出來,很動聽。在很多個夜晚,娘的指甲蓋總是被虱血染得紅霞霞的。要知道,蔡先生是很孝順的。娘老了,娘後來得了癱瘓病,一直在床上躺著。蔡先生不愁吃穿,蔡先生的老娘也有人侍候,蔡先生只是想在老娘身邊盡盡孝道。所以每隔幾天,上午的時候,蔡先生是不見任何人的,那是蔡先生親自為老娘梳頭、擦身、捉虱的時間。蔡先生是個很講究的人,每當他給老娘捉虱的時候,他都要事先準備好一根細白線,每捉一匹,他總要把蝨子綁在那根細白線上,虱小線細,這活兒是要巧的,只有手巧的人才能做,可蔡先生就能做成。待蔡先生給老娘捉完蝨子時,那根細白線上也就拴滿了。蔡先生就把那拴滿蝨子的細白線綁起來,吊在讓娘能看到的地方,那拴滿蝨子的白線滴溜溜轉著,有一點點一點點的小虱頭在動……娘一看就笑了。他也笑了。很愉快呀!不是麼?不過,這根拴滿蝨子的白線一般要掛上幾天,待它再也不動的時候,蔡先生就把那根白線取下來,留下一匹公的,一匹母的,悄悄地再放回到娘身上去,他發現蝨子的生命竟是如此的頑強,吊過幾天後,它仍能活過來,仍能繼續繁衍,這裡邊是不是也有一點精神哪?太有趣了!也只有這樣才能博娘一笑。於是就周而復始,這樣的事情做得多了,蔡先生也就上癮了。蔡先生是個大孝子哇!

  這一天,正當蔡先生坐在他的別墅樓上,給他的母親捉蝨子的時候,彎店村出了大事情了。十點半的時候,只聽得一片嗡嗡聲,河套裡像炸了窩似的,人們像是亂頭蜂一樣,四下逃竄!他們先是嚷著:"鬼子來了!"後來又說是:"二包來了!"還有人說是:"洗頭的來了!"可他們到底也沒弄清是那方面的人,只見河套裡亂哄哄的,到處都是人聲和紛亂的腳步聲……彎店的女人們是捨不得那些香煙的,在人們來回逃竄的時候,她們卻在用身體緊緊地護住各自的攤位。她們似乎也不怕查,她們有蔡先生呢。然而,當她們徹底醒悟的時候,已經被武警和稽查大隊的人包抄了!

  等蔡先生得到消息的時候,連村子都被圍住了。蔡先生起初還是很坦然的。當有人飛蜂一樣跑來給他報信兒時,他也僅是問了問是誰帶人來的,有人就說:"是範騾子!"他聽了之後,"噢"了一聲,說:"是騾子呀。騾子不是犯錯誤了麼?"說著,他打開手機,"叭、叭、叭……"接連打了幾個電話,接著說:"不要慌,不就是一個範騾子麼?我下去看看。"

  說著,蔡先生就拄著拐杖,一尥一尥地下樓去了。

  蔡先生來到村街上,看見武警和稽查大隊的人正分成一組一組,在查他的"地下工廠"呢。而那個範騾子就站在村街的中央,叉著腰,儼然一副大領導的派頭,顯然是他在指揮這次行動。於是,蔡先生走上前去,綿綿地說:"老范,王書記沒來麼?"

  範騾子聽他提到了王華欣,臉微微紅了一下,說:"老蔡,我可是奉命行事哇。"

  蔡先生站在那裡,笑了笑說:"老范,是不是缺錢花了?"

  範騾子愣了,接著,他哈哈一笑,說:"老蔡,我勸你一句,還是老老實實地配合檢查吧。今兒,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蔡先生綿綿地說:"真的麼?那我倒要看看。我也實話告訴你,用不了半個小時,縣上就有人來!"

  範騾子說:"好,好。我也不跟你爭。我知道你手眼通天,我現在就領你去見一個人。"

  這時,蔡先生才稍稍有些吃驚了。不過,他還是跟著範騾子去了。當他們來到村口時,只見村口處停著的是一輛奧迪。可這輛奧迪對蔡先生並沒有產生什麼威力,蔡先生什麼樣的車沒見過?可他卻不知道車上坐的是誰。但有一點他清楚,看來,坐鎮指揮的並不是范騾子。

  範騾子走在前邊,他加快步子,走到那輛車前,對著搖下的車窗說了幾句話,接著,車門就開了,呼國慶挺身從車上走下來。

  范騾子就給蔡先生介紹說:"這是縣裡的呼書記。"

  接著又對呼國慶說:"這一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蔡村長。"

  呼國慶看了他一眼,說:"你就是村長?"

  蔡先生是知道呼國慶的,他在會上見過他,忙說:"是。我是村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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