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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那時,孫布袋的脖子裡總是掛著一串串偷來的東西,像小丑一樣在村街上被人牽著走……人眼是可以掩人的,眾人的眼可以把一張臉醃小醃爛醃成肉乾,醃成一泡臭狗屎!開初的時候,他還覺得自己是假的,是做給人看的,每當他被捉住時,還有點滿不在乎,還恬著臉對人笑呢。後來他就再也笑不出來了,後來他從眾人的目光裡看到了一個狗樣的東西,那就是沒有了"臉"的自己。他的目光在與人接觸的時候,就再沒有了那種平靜,也沒有了過去的那種"愉悅",當人看他時,他自己就先先地有了一種"賊"的感覺,那個"賊"字灼燒著他,使他恨不得立時鑽進地縫裡去。到了這時,連他自己也覺得他已經不是人了!

  展覽不光是給孫布袋帶來了恥辱,也給全村人抹上了深重的精神烙印。人們一看到孫布袋就腰裡發緊、心裡發怵。孫布袋那張臉成了一種象徵,一種罪的象徵。人們一看到孫布袋,就想到自己也曾是偷過一兩穗兒莊稼的,也就不由地倒抽一口涼氣。呼天成要的就是這種"殺一儆百"的效果。

  孫布袋一下子就完了,孫布袋自此徹底地成了村人的笑料,成了連孩子們都不屑於理睬的渣子,成了誰想踢一腳就踢一腳的狗。他走在村街上,總有人取笑他說:"布袋,又偷了點啥?"到這時候,孫布袋才後悔了。他曾私下裡找過呼天成,他悄悄地對呼天成說:"我不弄了,日他媽,我不能再去賣臉了……"呼天成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說:"晚了!"孫布袋哭了,五尺高的漢子,蹲在那兒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嗷嗷大哭。等他哭完了,呼天成說:"弄吧,退是退不回去了。我說了,將來給你說個媳婦……"

  於是,孫布袋萬般無奈,只好繼續做賊……"

  呼天成的第二個步驟是開會。開會是呼天成給村人們上的第二課,這應該說是一堂"集體意識課"。那時候,在許多個點著馬燈的夜晚,孫布袋自然而然地成了會議上的活靶子,成了法定的批判對象。

  應該說,是會議照亮了呼家堡的漫漫長夜。這是呼天成的一個創造。正是呼天成把"會議"這個群體集中的形態發揮到了極致。在當時的呼家堡,召開會議成了呼天成的一個法寶。他發現,只有會議才能把人的精神"團"起來,會議像是一根繩子,捆住了呼家堡的人心。會議使人收縮,會議也使人膨脹;會議就像翻牌一樣,隨時可以翻出一張臉,再翻出一張臉,只要你掌握了會議,你就掌握了主動權,需要的時候,你就可以把某一張臉"亮"出來……會議也成了呼家堡人的興奮劑,會議可以產生各種不同的妙用:對呼家堡的女人們來說,會議成了她們的"戲臺";對呼家堡那些光棍漢們來說,會議成了他們的"女人";對呼家堡的老人們來說,會議成了"紅日頭",成了他們靠在南牆跟兒捉虱的日子……這是一個個讓人激動又讓人緊張的時刻,當民兵連長高喊:"把人帶上來!"的時候,眾多的人頭都會齊唰唰地揚起來,望著臺上……"

  在會議上,呼天成成了真正的主宰,成了一呼百應的核心。呼天成心裡明白,對孫布袋這個"餌"的使用是有期限的,一個孫布袋並不能長期調動人的興奮點,這個祭"臉"的儀式只是個開始,他必須往縱深處發展。開會得有議題,好在議題是可以製造的,因為人的"錯誤"是現成的,人是不可能不犯錯的,人只要活著,就會有錯,你只要有錯,那議題也就是現成的了。於是,在以後的日子裡,會議的名堂就多起來了。會議漸漸地開出層次來了,每一次會議的議題都會事先有一個新的"餌"。那"餌"在不斷地轉換著,會議的形態也在發生著變化。在會議上,他開始對人的臉面進行"切割"。他把人分成了一個一個的層面,每一次開會,頭和尾都有了一些差別和區分。比如,在開會之前,他會先開上一個"隊委會"或是"擴大隊委會",這樣,就把一些人的"臉"提出來了,給這些"臉"一些光耀的機會,這些"臉們"立時就會容光煥發;比如,在會議之後,他又會開一個"模範會"或是"骨幹會",那麼,又會有一些被點到名字的"臉們"為此而容光煥發;再比如,他會在會議中間突然再召集一個"積極分子會"或"貧協會",立時就會讓一些被點到名字的婦女激動不已,甚至熱淚盈眶!正是這種區分產生了差別,差別產生了臆想不到的效果。呼天成發現,就是這些極簡單的形式,使人心有了顫簌感和等級感。人臉上是沒有字的,是會議給他們一個個都刻上了"字",那字是刻在精神上的。人的臉皮是多麼薄呀!那烙印打上去的時候,又是怎樣的驚心動魄呀!那些可憐的村人們,為了能被點到名字,常常雞不叫就起來下地了……會議真好!

  呼天成的目的達到了,權威很快就樹起來了。可他身後卻多了一個"尾巴",那就是孫布袋。在沒人的時候,孫布袋總是偷偷地溜到他跟前,像鬼魂似地突然跳出來說:"支書,你給我說的媳婦呢?"

  三、小娥的魂靈

  可是,權威也是會受到挑戰的。

  就在第二年的夏天,呼天成剛剛建立起來的權威,受到了一次強有力的挑戰。那真是一個神鬼皆驚的日子呀!

  那是七月。在七月的一天中午,小娥死了。

  就在那個燠熱難耐的中午,當人們都躺在樹蔭下歇晌的時候,村民劉全的女兒失腳滑進了村東的啞吧河。小娥那年才十四歲,她是在河邊洗衣裳的時候,失腳滑進水裡去的。後來,當村人們趕去時,她已經在水面上飄起來了。

  劉小娥的娘趴在河邊上哭著說:"娥呀,娥呀,你不聽話呀!娥呀,娥呀,你不聽話呀……"後來她就被人架回去了。

  老人們說,還是當緊辦理後事吧。

  "後事"卻難辦,非常難辦。

  這當然不是因為悲痛。毛主席說,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一個女娃,死了也就死了,哭也是要哭幾聲的,但也說不上十分的悲痛。可是,她是在啞吧河裡淹死的,這情況就不同了。啞吧河是呼家堡唯一的"海子",說起來也就是一個十多畝大的水塘,還是個死水塘。然而,這個塘裡的水卻從來沒有幹過。據說,把一隻會叫的青蛙扔進水裡,它就再也不會叫了,所以它叫啞吧河。關於啞吧河,早年曾有過許多神神鬼鬼的傳說,於是也就有了一個古人留下的規矩:凡是在啞吧河裡淹死的人,必須把她的"魂靈"打撈上來。否則,她就會成為一個新的淹死鬼,每年都要拉一個人下去……"

  按照規矩,打撈"魂靈"的形式是極為悲壯,也極為神秘。這事必須讓有血緣關係的家人親自去做,外姓旁人是不能參與的。首先是得紮一個木筏,木筏上要有"引魂幡",幡下還要用麻線拴上一隻公雞。而後才能綁上繩子,由親人拉著木筏順河轉圈走,一邊走還要一邊喊魂……要一直拉到"魂靈"自動跳到木筏上來為止。

  於是,在老輩人的監督下,村民劉全也就按規矩紮了一個木筏子,去河裡打撈女兒的"魂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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