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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二、茅屋

  這是一個靜謐的、很少有外人知道的小院。

  小院隱在果園的深處。秋了,蘋果開始有香味了,在秋陽的映照下,一樹一樹的果兒泛著青色的亮光。有雀兒在果樹上飛來飛去,從這個果兒上跳到那個果兒上,枝頭微微地彈動著,彈出一片雀兒的"啾啾"。在果枝的縫隙裡,在一排排果樹的後邊,若隱若現地透出一個小院落來。

  那院門很舊了,是那種老式的雙扇門,門板上黑汙汙的,帶著雨水留下的陳年汙跡,看去,顯然是從舊房上拆下來的。院牆有一人多高,舊磚砌的。院子裡歇著一架葡萄,那葡萄樹也已很有些年數了,一身鐵黑色,樹身虯虯蚺蚺,蜿蜒向上爬去,爬出一片片遮蔭的老葉,那葉兒經了初霜的浸染,葉邊已泛紅了,葉下垂著一串一串的葡萄。葡萄架下有一石桌,石桌是舊碾盤改的,還有兩隻舊日的小石滾,權且做了石凳。葡萄架的後邊有三間茅屋,是麥草繕的。總共三間草房,還有一間是單獨隔出來的,也單獨有一個可以進出的門。門都是單扇,窗戶呢,也仍是舊式的格子小扇,很有些寒磣的樣子。進門就可以看見那只破舊的洗臉盆架,架上放著一貧清水;靠裡,擺著一張舊辦公桌,還有幾張簡單的床鋪,一些木椅之類……牆上糊的是一些過期的舊報紙,報紙也有些時日了,泛黃。更靠裡一些,單放著一張床,是草床;床前也是一張舊桌,舊桌旁擋著一架舊式的立櫃,立櫃外邊是一張簡易的木制躺椅,躺椅上半躺半靠地坐著一位老人。老人半眯著眼,兩隻手攤放在躺椅的扶手上,默默地躺靠在那裡,仿佛是睡去了。在他的呼吸裡,竟然散發著一股股草的氣味,那氣味是各種青氣雜合出來的,彌漫了整個屋子,顯得非常濃烈、獨特。老人的臉是國字形的,臉上的皺紋卻是弧狀的,一條條皺紋像漣漪一樣四散開去,顯得人很平和;可他的眉毛就像是硬板刷一樣,濃濃、硬硬的,看去不怒自威,這人就是呼天成了。在呼家堡的今天,家家戶戶都住上了兩層小樓,村裡自然也有許多豪華的、各種規格的接待室,辦公室;辦公樓就更不用說了……然而,只有這裡才真正是呼天成辦公的地方。

  如果細細地觀察,就會發現,茅屋雖然破舊,裡邊卻有著較現代化的裝備。外間,在那張舊木桌上,在一隻舊毛巾的下邊,悄悄地擺放著兩部電話機,一只是紅色的,一只是黑色的,那紅色的是外線,那黑色的是內線,那電話隨時可以撥通中國乃至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在那些簡易床鋪的下邊,隱隱可以看見裝有暖氣設備的管道和一排排鐵制的暖氣片;在門的後方,在一個很不顯眼的地方,還擺放著一台可以控溫的電熱水器和一些茶具。里間,也是有床鋪的,床上鋪著藍格格的粗布床單;就在那粗布床單上,放著一隻進口的十七波段的收音機,那自然是收聽新聞聯播用的;在被舊立櫃擋著的一張舊辦公桌上,還有一隻白色的電話機,那是一隻專線電話;在立櫃外邊,放的是一對木制簡易沙發,在沙發中間的小茶几上,放著一隻在十五公里範圍內有效的對講機,如果他要說什麼的話,在幾秒鐘之內,他的聲音就可以傳遍呼家堡的任何一個地方……老人也並沒有睡去,偶爾,他的手指會微微地在木制躺椅的扶手上彈動一下,當他手指彈動的時候,就會露出壓在他手心下的一隻小鑰匙,那是一隻看上去很普通的鑰匙,只不過有些精緻罷了。然而,卻沒有人會知道,這其實是一台"奔馳500"的車鑰匙,它價值一百二十多萬呢!……"

  今天是老人的生日,是他的六十大壽。可他卻默默地躺坐在這裡,整整一天了,誰也不見。在這一天的大多數時間裡,他似乎都在把玩那只小小的車鑰匙。他特別喜歡鑰匙貼在手指上的那種感覺,那涼是光滑的、沁人的,有肉感的。那只明鋥鋥的車鑰匙在他的手心裡跳躍著,給他帶來了圓潤的、絲絲縷縷的娛悅。有時候,他把它扔起來,聽那落在桌上的"當"一聲的脆響;有的時候,他又把它拿起來。用力地貼在臉頰上,在臉上印出一個橢圓形的印痕,他喜歡這樣。可他的心卻並不在車鑰匙上,他的心是在漫長的六十年中遊蕩……日子很碎呀,不是麼?日子是一天一天走過來的。呼家堡雖說地方不大,可也費了他四十年的心血啊!在這四十年中,他先後有過七次危機,那七次,每一次都讓他絞盡了腦汁,可他終於還是走過來了,他創立了一個新的呼家堡,一個在豫中平原赫赫有名的呼家堡。他值呀!可他的思緒卻時常出現恍惚,有時候,他會驀地睜開眼來,眼裡透出一絲警覺,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麼……爾後他又慢慢地閉上眼睛,重新回到平靜中。是呀,有些事情是可以言說,能說的都在這塊土地上矗立著;而有些事情是不能言說的,還有些事情是他不想言說的,那些事情都裝在他的腦海裡,在閒暇的時候,它會悄悄地溜出來……他也常常憶起童年的一些往事,那往事是零碎的,一片一片的,不知怎的,當靜下來時,就會陡然跳出一片來……在一個場光地淨的日子裡,他看見他和一些八九歲的娃子在場裡玩"中狀元"。那時候,"中狀元"是鄉下孩子獨有的遊戲。娃們在光溜溜的場裡脫下一隻破鞋,爾後鞋尖對著鞋尖豎起來,壘一個小小的寶塔。於是,孩子們就排成隊,手裡提著另一隻破鞋去砸那"寶塔",看誰砸得准。每砸倒一次,娃子們就喊:"中了!中了!"接著重新再壘,壘了再砸。那時候,他中了多少"狀元"哪!那破鞋像箭一樣地甩出去,甩出一股子腳臭氣,在翻飛著腳臭氣的場院裡,娃們齊聲高喊:"中,中,中狀元,騎白馬,戴金冠!"……想起童年裡的這段往事,他抬起手,輕輕地拍了拍頭,默然地笑了。這時,他的笑裡顯現出了少有的慈祥,他臉上的皺紋也像花一樣的舒展開去。爾後,他慢慢地坐直身子,學著童年的樣子,把那只鑰匙用力地投了出去,只聽"噹啷"一聲,鑰匙準確地落進了門旁的水盆裡……"

  聽到響聲,村秘書徐根寶走了進來。這是一個十分機靈的年輕人,他在門外已站了一會兒了。他跨進門來,先是立在門旁,輕輕地叫了聲:"呼伯……"呼天成仍是眯著眼,在那裡半躺半靠地坐著,也僅僅是"嗯"了一聲。徐根寶卻馬上走到水盆前,在清水裡擺了幾下毛巾,三下兩下擰出了一個毛巾把,又快步走到呼天成身邊,把毛巾抖開,遞到了他的面前。呼天成睜開眼來,接過毛巾在臉上擦了幾下,又隨手把毛巾遞還給他,淡淡地問:"走了?"徐根寶趕忙說:"走啦,走啦,客人都……送走了。還剩一個……"說著,看呼天成坐起來了,年輕的村秘書笑著說:"呼伯,我今天可真是開眼了!……"

  呼天成看了他一眼,也淡淡地笑了笑,說:"咋呼啥?你開啥眼了!開屁眼了吧!"

  徐根寶迅速地看了呼天成一眼,他有點不好意思了。啊,這是個最值得驕傲、最值得自豪的老人,他的輝煌是很多人窮其一生都無法達到的。可他從來沒有驕傲過。他的話總是很含蓄,無論什麼時候都裹著一層讓人無法看清的東西……村秘書撓撓頭,"嘿嘿"地笑著,趕快從衣兜裡掏出一個小本本來,念道:"呼伯,我給你彙報彙報,今天……"

  呼天成擺了擺手,說:"我知道,你不用念了。"

  村秘書一愣,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了……"

  呼天成輕輕地拍著頭,說:"根寶啊,我給你一個學習的機會,你說說,他們是來看誰的呢?"

  村秘書用試探的語氣說:"他們……可都是來給您老祝壽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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