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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11

  國結婚了。

  國是調到縣城後的第二年結婚的。媒人是縣委書記大老王。那姑娘長相一般,卻有足夠的時髦和足夠的優越。她是一位副市級幹部的女兒,人很浪漫又很現實,條件是很苛刻的,一要文憑二要水平,這些國都不缺,於是浪漫就撲進了國的懷抱。

  每當國和這姑娘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國就想起梅姑年輕時候的鮮豔。他覺得這豔妝濃抹連梅姑年輕時的小腳指頭都抵不上!國更無法忍受的是她的做作,她常常莫名其妙地問國:「你喜歡維納斯麼?」國沒好氣地說:「我喜歡牛糞!」於是這姑娘就跳起來說:「太棒了,太棒了!」國心裡說,「棒」你娘那蛋!有啥「棒」的?有時候,兩人在大街上走著,這姑娘突然就背過險去,手指著一群光脊樑鄉下漢說:「你看你看,鄉里人太沒教養了!」國惱了,他板著臉說:「鄉下人怎麼了?老子就是鄉下人,不願去〓!」那姑娘哭了,爾後給國道歉,再不敢說這話。應該說,這「豔妝濃抹」在縣城裡還是很招人的,總有人跟著看。可國不適應,連那甜甜的普通話也覺得噁心。每次上街,國都梗著脖子往前走,甚也不看。走著走著就把這姑娘甩下來了,那姑娘就喊:「李治國,等等我呀……」國心裡一直是不情願的,他覺得他還能找一個更好的姑娘,不抹珍珠霜就漂亮的姑娘,像梅姑年輕時那樣的。不是假貨。可他還是接受了。他不能不接受。也沒有理由不接受。理由。

  國沒結婚前就與那姑娘幹了那事兒。那時國還住在縣委招待所裡,那姑娘來了,剛認識不到半月,那姑娘來了,就不走了。她坐在國的房間裡扭著腰說:「李治國,來呀,你來呀,你抱我,把我抱到床上去。」國心裡說:去你娘那蛋吧!掂住就把她扔在床上了。床上有海綿墊兒,那姑娘「咚」一聲摔在床上,四肢彈動著叫道:「哎呀太棒了!」國最恨城裡人說的這個「棒」字,就惡狠狠地撲上去……過後,國心裡說:「×他娘,假傢伙!」可那姑娘卻柔柔地說:「李治國,你真野呀,真野!」

  國是結婚前一天又碰上老馬的,在街角上撿煙頭吸的老馬。國正在街上走著,忽然看見路口上有人在打架,一個很野的男人在打女人。那男人揪著女人的頭髮,打得女人滿臉是血……街上來來往往有很多人,卻都在看熱鬧,沒人管。這時,國看見老馬沖過去了,老馬扔了手裡的煙頭,像狼一樣地撲上前去,神經兮兮地揪住那漢子:「你、你……為什麼打人?為什麼打人?!」那漢子冷不防,一下子懵了,忙松了那女人。瘦削的老馬俯身去攙那女人,小心翼翼地擦女人臉上的血。然而,那女人卻一下子跳起來,指著老馬罵道:「幹你〓事兒?俺兩口打架幹你盡事兒?閑吃羅蔔淡操心,流氓!」緊接著,那愣過神兒的野漢子抖手就是一巴掌,把老馬的眼鏡打飛了!打著還駕著:「叫你管閒事!……」可憐的老馬像狗一樣地趴在地上,兩手摸摸索索地在地上找眼鏡,摸著嘴裡還喃喃地說;「怎麼會哪?怎麼會哪……」惹得周圍人哄堂大笑。

  在這一瞬間,國心裡存疑多年的疙瘩解開了。他明白梅姑為什麼會喜歡老馬了,他明白了。老馬是很窩囊,但老馬身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國看見老馬慢慢地爬起來了,臉上腫著一塊青紫。這一刻,他很想走上前去,想把「結婚請柬」遞給老馬,正式邀請老馬參加他的婚禮。可「身分」阻止了他,身分。他摸了摸兜裡揣的印有大紅「喜」字的請柬,猶豫了一會兒,卻又塞回去了。他又想像往常那樣說一句:老馬算什麼東西!可他說不出來了,再也說不出來了……

  國的婚禮十分隆重。結婚這天,縣委書記大老王是「月老」;市里的主要領導都來了。縣裡的更不用說,有些「身分」的全都跑來祝賀。人們衣冠楚楚,面帶微笑,連婚禮儀式中的逗趣地也是溫文爾雅的。處處是身分,處處是等級和矜持。人們笑著,笑著,笑著。國也裹在西裝裡與人們握手、點頭、微笑。女人「燦爛」地在人們眼前炫耀著她的服飾和高貴,不時「咯咯」地浪笑。而國卻像是在夢裡。他覺得這一切都是不真實的,假的。在這些人中間,有沖著職務來的,有沖著關係來的,有沖著形式來的,當然也有朋友,那也是「職務」的朋友。有些人心存嫉妒:有些人私下裡恨不得把你掐死!可他們全都笑著,像道具似地笑著,笑得很商品化。場面是很熱烈的,一切應有盡有了。可這裡唯一缺少的是親情。沒有親情。鄉人沒有來,一個也沒有來。國曾經想通知鄉人,可他最終又打消了這念頭。他沒臉兒通知鄉人,再說,這樣的場合對鄉人也是不適宜的。於是他周圍全是眼睛裡標著「假貨」的笑的招牌……

  國覺得站在婚宴上與人頻頻敬酒的並不是他。這裡的一切也都不屬￿他。他的婚禮似乎應該是在鄉間茅屋裡舉行的。那裡有嗚哩哇啦的喇叭聲;有鋪著紅炕席的大木床;有撒滿紅棗、柿子、花上的土桌;有推推搡搡讓新郎新娘拜天地的古老儀式;有鄉漢們那粗野的嬉笑挑逗;有嬸嬸嫂嫂拿腔作勢的攛掇;還有那必須讓新娘從上邊踏過的豆稈火!狗娃們會蹦著大叫:「親哪,再親哪,野親哪!狗×的你美了呀!」……可這裡沒有,這裡只有楊市長、王書記、張部長、劉主任……

  新婚之夜,國喝醉了。他坐在新房裡的沙發上,仍有恍如隔世的感覺。應該說,城裡女人也是很能幹的。新房刷得跟雪洞一樣白,各樣東西都佈置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冰箱、電視、還有那立體聲的音響都是城裡女人帶來的。城裡女人竟還帶來了床,很高級的席夢思床,粉色的窗簾,粉色的落地紗燈……他想,女人是跟他睡來了。女人每睡一次都說一聲「太棒了!」女人就是沖著這「棒」來的。女人帶來了一切全是為了「棒」。這會兒女人正在外間的客廳裡招待客人,女人的交際能力也是他不得不佩服的。在他的婚宴上,女人對付了所有的客人,免費奉送了很多的笑,女人說全是為了他。女人盼著他的職位再往上升—升。所以,女人在他喝醉之後仍然安排了晚宴,獨自去對付那些有職位的人了。女人的笑聲不時從客廳裡傳來。帶著一股很濃重的脂粉氣。女人真能幹哪,女人在拿煙、敬酒、布菜、賣笑的同時,還能旋風般地沖進裡屋親他一下,像貼「印花」似地貼了就走。可國不由地問自己:這是我的家麼?這就是我的家麼?

  九點鐘的時候,女人匆匆地走進來,匆匆地對他說:「外邊有人找你,是個鄉下人。我看算了。你醉了,打發他走算了。」

  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紅著眼說:「那是我爹!」

  女人詫異了,女人說:「你爹?你不是說家裡沒人了麼?」

  國心裡想:我說過這話麼?我啥時說過這話?他沒再理女人,就搖搖地走出去了。

  天黑下來了,外邊下著瀝瀝小雨,雨線涼涼的,國頓時清醒了許多。就著窗口的燈光,國一下子就看見了三叔,三叔縮縮地在門口的雨地裡蹲著,很老很小。

  「三叔……」國熱辣辣地叫了一聲。

  三叔湊湊地走過來,諾諾地叫道:「李部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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