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佩甫 > 無邊無際的早晨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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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後來人們說國天生是做官的料,那是有根據的。 國六歲時便被稱作「二隊長」。那時,他光著屁股蛋兒,嘴上掛著兩筒鼻涕,整日裡跟在隊長的屁股後頭晃悠。隊長派活兒時他也跟著,隊長說:「叫南坡的地犁犁。」他就說:「叫南坡的地『哩哩』。」隊長說:「穀子該割了。」他也說:「穀子該『哥哥』。」每到夕陽西下,隊長像甕一樣往村口一蹲,國就氣勢勢地在他身邊站著。遇上割草的孩子,隊長就眯著眼問:「沒捎點兒啥?」打草的孩子自然說:「沒捎。」「真沒捎?」隊長慢悠悠地問。孩子們便怯怯地放下草筐,說:「你搜,你搜。」隊長便歪歪脖說:「國,過去摸摸,看鱉兒扒紅薯了沒有?」國就跑過去摸。草筐很大,摸是摸不出來的。隊長就說:「讓鱉兒扣過來!」國,聽見中央委員了不?」國要卞沒,隊長就說:「讓鱉兒滾吧!」國就說:「滾!」有時也搜女人。那會兒日子艱難,女人腰大,下地回來總要塞點什麼。搜女人時隊長就蹲在那兒,讓國去摸女人的腰。國氣,知道孩子小,不懂事兒,只罵隊長不是東西!隊長眼角處邪邪地笑著,卻一臉的嚴肅,嘴裡說:「老實!」又讓國往深處摸……也有搜出來的時候,就罰。偷了紅薯或玉米的,就把東西往脖裡一掛,讓國跟著在村裡走一圈兒。丟了人的女人一路走著哭著,一聲聲喊國,國說算了才能回去。待到收工之後,國便氯勢勢地往路口一站,喊:「老三,過來。」隊長就笑了:「喊叔。」國又喊:「老三,你過來不過來?」隊長說?」隊長說:「鱉兒——喊叔!」國陽陽地撅起肚兒來,兩手一夾:「老三,我×——」隊長罵一聲:「鱉兒!」就乖乖地趕過去蹲下了。國兩腳一跨騎在隊長脖裡,叫道:「喔——架!」隊長立即馱起他,小跑回村去。國騎在隊長的脖上昂昂地在村裡過,有時還要在村裡轉上三圈兒,手擰了耳朵放他走。若是碰上那家女人好針線,隊長喊一聲:「鱉兒的褲子爛了,給他縫縫。」說了,就有女人拐家拿了針線出來,好言哄他下來,就勢蹲下給他縫。縫好,在褲襠處把線頭咬斷替他拍拍身上的土,又任他撒歡去了。 有一段時間,國又被稱作「駐隊幹部」。那時候,村裡有個駐隊幹部老馬,每天到各家去吃派飯,他也跟著吃,伙食自然好些。老馬瘦瘦的,高,戴個眼鏡,走路兩手背著,望天兒。國跟在他屁股後,走路也背著小手,脖子梗著,一晃一晃地很神氣。進了哪家,那家人慌慌地說:「駐隊幹部來了。」國就大聲說:「來了。」老馬坐下來了,他也跟著坐,一碗一碗讓人端著吃。可老馬常回城裡去,國卻沒地方可去,於是就悵悵在村口望。望見老馬,就說:「走,上狗家吃,狗家有豆腐。」後來老馬回城去了。國自然是走到哪家吃哪家,走到哪家住哪家,啥時餓了啥時就吃。家景好些的給他烙塊白饃;家景孬的,也給他拍塊玉米麵餅子,沒虧過他。可國還是想老馬。再後國見了老馬,知道他原是縣文化館的一般幹部,當過右派,平反後當上了文化館的副館長,見人點頭哈腰的,在縣裡尿也不尿。文化館開個創作會,把縣裡大小幹部都請去作「指示」,老馬弓著身一口一個「首長」地叫,握個手身子抖得像麻花。又聽說他老婆跟人家睡,經濟也卡得緊,連吸煙錢都不給他,煙癮發了每每到街角上撿煙頭吸。想起老馬當年的威風,國不由生出了無限的感慨。這是後話。 那時,隊長忙了就把國交給梅姑帶。在村裡,也只有梅姑的話國才肯聽。梅姑是村裡最漂亮的姑娘,不曾見她怎樣打扮,出門便亮了一條村街。梅姑夏天是村人的蔭涼,冬天是村人的火盆,無論走到哪裡,總扯了年輕漢子的眼珠滴溜溜轉。梅姑白,白得有色有韻;梅姑眼大,大得有神有彩;梅姑的頭發黑,黑得有亮有姿;梅姑走起路來柳腰兒一閃一閃,無風自擺,饞得人眼兒小廟似的。國跟著梅姑享受了從來未有過的寵愛。梅姑只要一出門,就有人湊過來跟國說話,給他買糖塊吃,還爭著馱他。國在人前就顯得更加威風,總拽著梅姑的白手讓她拉著走,眼熱得漢子們心裡罵,臉上還笑著巴結他。梅姑疼這沒娘的孩子,每日裡給他洗臉,給他捉虱,夜裡還要哄他睡。那時光是國終生難忘的。冬夜裡,國總是一蹦一蹦地竄到梅姑家,纏著讓她摟著睡,就摟著睡。一鑽進被窩,梅姑就說:「國,涼啊,真涼!」爾後把他摟得更緊,半夜裡,聽見有人拍門,梅姑在國的腿上擰了,他便跳起來朗聲罵:「我×你娘!」於是,便不再有人敢來。國躺在梅姑的懷裡,吮吸著那溫暖的甜香死睡到天明。六歲了,還常拱那奶子…… 應該說,是梅姑孕育了國的早熟,使他看到了在那個年齡很難體察的東西。跟梅姑的時間長了,國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梅姑戀著老馬,偷偷地。那時候,國還不知道老馬是這樣可憐的東西。那時的老馬穿著四個兜的幹部服在村裡昂然地走來走去,一看見梅姑就神采飛揚,眼亮得可怕。小小年紀的國偷聽了梅姑和老馬的許多次談話。老馬給梅姑背誦他過去在《人民日報》上發表的詩,爾後又背「啥啥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老馬背著背著哭了,蝦一樣弓著身擦他的眼鏡片,這時候梅站就偎在他的身旁像貓樣的溫順。梅姑是全村人的「一枝花」,梅姑不讓任何人碰她,可最聖潔的梅姑卻戀上了老馬。老馬是狗,是豬!多年後,國在心裡這樣罵。那時他已經明白了什麼叫「征服」,這就是「征服」。這童年的思維萌動,是經過了三十年的反芻才得以昇華的。記得有一次,梅姑帶他到河邊上玩,走著走著就碰上了老馬。梅姑撇下國急急地跑到老馬跟前,悄聲說:「你帶我走吧,走吧。到哪兒都行……」老馬嚅嚅地哭了,他有家,有女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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