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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春才一旦塌心去做一件事,就做得很極致。他磨豆腐的豆子篩了又篩,豆子磨出來的漿白亮亮的,上鍋熬的時候,那火候掌握得極好,爾後再用鹵水去點。他弄的鹵水放在一個特製的木桶裡,一般人是不讓動的。等豆汁熬成、點好後,用細布濾出來,晾到一定的程度,再放上一塊青石板壓上一夜,那豆腐就成了。

  我至今仍記得那頭老驢,豆腐坊的日子是與驢共事的日子。那頭老驢終日裡頭上戴著「礙眼」在磨道裡走,一圈又一圈,這像是一種騙著過的日子。驢戴著「礙眼」,驢並不知道它的日子是重複的,驢還以為它一直在往前走,它還有希望……一天下來,每到黃昏時分,春才就把驢牽出來,在豆腐坊外的空地上打個滾兒,噅噅地叫上幾聲,這就是它一天勞作的酬謝。春才對驢很好,打了滾兒之後,春才會把它全身用笤帚掃上一遍,掃得乾乾淨淨的,這也算是給驢解了癢了。爾後,他再把驢牽回屋去,拴在槽上,鍘草餵料……這時光很碎、很具體。不知春才在驢的日月裡看到了什麼?

  驢一踏一踏地走,很安靜。

  從表面上看,春才也很安靜。

  最開始春才的豆腐只給村裡做,供應偶爾來住村的幹部們和學校新立的小伙房。後來,鄰近村子裡的人也可以拿豆去換。可每日裡他只磨兩盤豆腐,供不應求,老早就有人端著碗在那裡排隊了。若是碰上紅白喜事,在沒有肉的日子裡,春才磨的豆腐就成了席面上一道主菜:過油豆腐。

  常年守著那盤磨。也許,春才把自己的心思磨在豆腐裡了。磨嗡嗡地響著,春才隨驢一圈一圈地走。那日子由豆磨成漿,上火熬了,再由漿點成豆腐,這過程很漫長很瑣碎,但日日緊迫。他終日在磨坊待著,與那頭驢為伴,驢在走,他的心思也在走,誰也不知他的心思遊到了何處。所以,他看上去不急不躁的……可那個時候,他不急我急呀。

  我承認,少年時期,我曾經是無梁村最饞的一個孩子。早些年,我偷吃過老姑父串親戚用的點心。那捆好的點心匣子放在大隊部的辦公桌上,趁老姑父上廁所的工夫,我偷偷地用兩個指頭捏出來兩小塊(至今我還記得):一塊是「小金果」,一塊是「三刀」(我曾經認為「三刀」是這個世界上最好吃的點心)。我甚至還偷喝過句兒奶奶的中藥,我以為熬的是什麼好吃的東西,就捧起瓦罐偷偷地喝了一口(燙得我舌頭都麻了)……等春才磨豆腐的時候,我已經大一些了,不好再偷嘴吃了。可我還是很饞,很想吃他磨的熱豆腐。可春才的豆腐坊不讓任何人進,我也只好望「腐」興歎了。在假期裡,我曾經一圈一圈地圍著磨坊轉,實指望著能夠吃上一口熱豆腐。我甚至在手心裡藏了一小撮鹽末……可春才一直在豆腐坊裡待著。他不出門,我一點機會也沒有,想偷也偷不到。

  後來,春才也許看出了我的用意(我的眼神裡一定是長出饞蟲了)。一天,我磨磨嘰嘰地又來到了他的豆腐坊外……他是背著身子,卻突然說:丟,你把籮給我遞過來。

  我說:籮?

  他說:籮。

  豆腐坊外的空地上曬著兩隻盛豆腐的大笸籮……這是我第一次走進他的豆腐坊。在豆腐坊的牆上,並排掛著鉤子、豆單、大勺、挑杆、礙眼、韁繩、驢套、紮鞭、掃磨的笤帚,一樣一樣都歸置得整整齊齊的。豆腐坊裡散發著一股熱烘烘的豆腥氣,還雜著驢糞和人的汗腥味。驢在磨盤一旁拴著,驢打著響鼻兒,蹄子一腳一腳地踢著地上的土,看來驢也有不耐煩的時候……春才扭頭看了驢一眼,驢不踢了。那是頭老驢。

  春才光著脊樑,一直不停地忙活著。我著意地觀察他的下身,他穿著一條黑褲子,褲腿綰著,一切似乎都與常人一樣。一直等他忙完了,突然間,他掀開了熱騰騰的豆腐鍋,人整個罩在了熱乎乎的蒸氣裡……片刻,那蒸氣裡遞過了一個藍邊的小黑碗,碗裡盛著一碗熱豆腐。這碗豆腐是拌了調料的!裡邊有蔥末蒜泥和鹽,上邊竟還汪著一星兒豆油。真香啊!他示意說:嗯……我慌忙接過來了。

  我記得,在那年的暑期裡,我一共吃了他十九碗熱豆腐。每一次,他都找一理由把我叫進去,給我盛一碗熱豆腐吃……至今想來還餘香在口。每次吃完,他接過那小黑碗,隨手放在一個水盆裡,爾後再「嗯」一聲,那意思是說:滾吧。

  我還記得,學校快開學時,那天吃完了豆腐,他突然神神叨叨地說:國家一定是出奸臣了。你信不信?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你近視麼?吃黑豆吧。黑豆好。老鼠吃黑豆。他這話,把我說愣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又過了一會兒,他像是清醒些了,問我:縣中圖書館有書麼?我說:有。不多。他說:啥時回來,給我借一本。我說:行。遺憾的是,這個承諾我一直沒有兌現。

  後來,我知道,能進他豆腐坊的,還有一個人。

  在我離開村子之後,無梁村又出了一個叛逆者。

  老姑父的三女兒蔡葦香,剛上中學不久,就被學校退回來了。

  她先是因為傳遞紙條。她竟然在課堂上給一個男孩子遞紙條。爾後,她居然和兩個縣城裡的男孩子一起躲在學校操場上的一個角落裡偷偷吸煙。三個人一枝煙遞來遞去的,你吸一口,我吸一口,被巡夜的校長用手電筒照在臉上,當場捉住。那兩個男學生跑掉了,校長問是誰,她竟然說:孫子!她還逃過學,跟人跑到縣城公園裡閒逛……就這樣,她先後被學校退過三次。

  老姑父氣壞了,曾揍過她兩次。有一次還把她捆在院裡的一棵樹上,用皮繩抽她。老姑父這次著實發了狠,眼裡含著淚用皮繩狠狠地抽了她一頓。當老姑父的皮繩落在她身上的時候,她居然用一雙眼睛死死地瞪著他,那頭梗著,脖子硬著,目光是很決絕的,就像電影裡面對敵人的「烈士」一樣,看得老姑父心裡毛毛的……老姑父還是有些捨不得下手,抽了她幾繩後,就此喘著粗氣,蹲下來抽煙。

  這時候,吳玉花又沖上來了。吳玉花手裡掂著一隻鞋,就用那鞋底子拼命抽蔡葦香的臉,她一邊「啪啪」打著,一邊吼叫著說:我叫你不要臉,我叫你不要臉,我叫你不要臉!……她這股狠勁完全是沖著老姑父的。這是一種宣洩。在平原,有一種說法叫「沒窟窿繁蛆,找一賣藕的」。連蔡葦香都看出來,母親是借她的臉,來發洩對父親的強烈不滿!於是母女二人很快就完成了情緒的對接,當鞋底子抽在蔡葦香臉上時,她仿佛並不覺得疼,雖然嘴角都流出血來了,她仍然情緒高昂地還嘴說:你打,你打,你打……打死我算了。

  老姑父很驚訝地在地上蹲著。一方面,他不願意看吳玉花用鞋底子抽女兒的臉,一個姑娘家,怎麼能抽她的臉呢?你讓她以後怎麼出門?……另一方面,他似乎又聽出了那弦外之音,吳玉花分明是借題發揮,對準他的……可她打的又是女兒,不便多說。於是,他張著嘴,說:你,這……爾後長歎一聲,丟下皮繩,背著手走出去了。

  等老姑父走後,吳玉花丟了那只鞋,上前給女兒解了繩子,用指頭點著她的頭說:三妞,你真不爭氣呀。爾後又說,洗洗臉,去你二姐家躲幾天。別讓那老鱉孫知道。

  據說,第二天,老姑父騎著他那輛破自行車帶著一些禮物再一次趕到學校,向校長賠禮,希望再給女兒一次機會……可校長說:老蔡,不是我不給面子,是沒有一個班主任願意要她。她一來,弄得一個學校都不安生,你怎麼養了一個女光棍?

  於是,老姑父垂頭喪氣地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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