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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老杜很痛苦。老杜在北京的街頭喝醉了。他醉了一天一夜,差點死在那裡……在昔日一位同窗的勸說下,老杜又很失落地坐車回來了。據傳話的同學說,「li」那篇文章並不是要回到過去,那只是前進中的一點點「憂傷」。那是要洗乾淨過去,展望新的未來……這麼說,是老杜錯領了其中的含意。可老杜仍然不能釋然,老杜堅持認為不是傳話人所說的那樣,一個人不可能完全忘記過去。「li」對他還是有感情的,「li」肯定有難言之隱……話雖這樣說,老杜還是很沮喪。這一次,他的心碎了。雖然沒有見到他的「li」,可他也決不願再回到過去了。

  可他沒想到,劉玉翠也不是吃乾飯的。劉玉翠不甘心就這麼輕易地跟他離了。劉玉翠嚮往城市生活,她已盼了很多年了……所以,劉玉翠決不罷休。

  往下,就是「麻雀戰」和「遊擊戰」了。

  那天,劉玉翠回村一路走一路哭,回村時都快哭斷氣了,她悔呀!她腸子都悔青了……

  劉玉翠一回村就讓村裡人給圍上了。老杜雖然騙著她離婚成功了,可劉玉翠回村後的哭訴招致了全村人的同情。人們都說,這老杜怎麼這麼陰哪,他怎麼能幹這樣的事呢?太不是人了!你想,一村人給他張羅著湊錢跑事兒。家家都給他湊東西,一袋子一袋子的柿餅、核桃、花生,還有小磨香油……當年在村裡挑糞挑尿的一個人,狗都不如的一個人,現在平反了,他竟撇下女人跑了。這啥人哪?!

  於是,三天后,劉玉翠帶著一群村人湧到城裡的師範學院,告老杜來了。無梁人一群一群地圍著學校的門口,大聲喊著:大流氓杜秋月滾出來!

  可老杜根本不敢跟村人照面,老杜嚇得躲起來了。老杜一輩子就耍了這一次陰謀,可陰謀又把他給害了。無梁人先是在學校大門口吆喝,爾後又沖進了校長辦公室,一個個爭著訴說杜秋月的劣跡,把老杜說得是一塌糊塗。人們拍著校長的辦公桌說:這是個大流氓啊!

  後來,校長把老杜「請」到了校長室。校長是老杜昔日的同學,這位同學拍著桌子說:老杜,你咋一屁股屎呢?趕緊擦乾淨了。要是處理不好,你就別來上課了。

  聽校長這麼一說,老杜傻了。老杜本以為他只要離了婚,就與劉玉翠一刀兩斷了。可他沒想到,劉玉翠竟會追到城裡來,接著跟他鬧。這麼一鬧,反倒更堅定了老杜的決心。既然到了這一步,他是決不回頭了。他決定換個地方,調走。

  最初,老杜還是蠻有信心的,他說:此處不養爺,自有養爺處。可他沒想到,劉玉翠跟他打的是持久戰。自從他回城後,劉玉翠就跟他摽上了。無論他調到哪裡,劉玉翠就追到哪裡,一次次找單位的領導告他……這仗一打就是三年。

  自打回城後,可以說,老杜沒有過一天安生日子。老杜心裡有短,怕見劉玉翠,整日裡東躲西藏的。

  最初,老杜沒有分到房子,他租住在學校附近的民房裡。為了躲避劉玉翠,他只有不斷地提著他那只破箱子搬家……老杜每週都要給學生上課,他上班的路線是固定的。劉玉翠卻很自由(那時地已經分了,她把地包給了人家),想什麼時候逮他,就什麼時候逮他。老杜每天上班就像做賊一樣,偷偷摸摸的,出門先四下看了,然後才惶惶地走出來。可他又時常被劉玉翠出其不意地堵在路上。開初老杜還想「流氓」一下。老杜想反正已離了婚了,你還能怎麼著?老杜說:你是誰呀?你走,我不認識你。

  劉玉翠當著眾人說:我是誰?你不知道我是誰?我是你老婆!老杜說:你是誰老婆?我不認識你!劉玉翠說:你不認識我?你敢說你不認識我?有種你把褲子脫了,我告訴你我是誰!大家都來看看,他屁股上有塊胎記!我是誰?一床上睡了這麼多年,你不知道我是誰?……老杜急了,說:你不是說我是流氓麼?我就流氓了。咋?!劉玉翠說:好。你流氓。你流氓是吧?那你脫,當眾把褲子脫了!你脫一個我看看,我看你是咋流氓的?脫脫脫,你脫呀!

  老杜一看這招不靈,扭頭就走。劉玉翠在後邊追著他……追得老杜一點辦法也沒有。接著就不停地賠不是、說好話。老杜求告說:翠,玉翠,姑奶奶,你饒了我吧?咱倆已經離了,咱倆沒感情。劉玉翠說:你是個騙子。婚是你騙著離的。你要想離,這話你早說呀?你早幹什麼呢?一床上睡了這麼多年,到這會兒,你平反了,成了國家的人了,你說沒感情?!老杜哀求說:那時候,那時候,不也、也成天吵架麼?你還、還讓我請罪……劉玉翠說:那時候?你還有臉說那時候?那時候你是「壞分子」,你還戴著帽子呢。拍拍你的良心,我嫌棄過你麼?!請罪,誰讓你請罪了?那是你自願的。你是人麼?你幹的這叫人事麼?你要有一點良心,你會騙著我離婚麼?!老杜說:翠,我是欠你的,我不是人,我豬狗不如,這行了吧?你放過我吧……可不管他說什麼,劉玉翠死纏著他。

  後來老杜一看見劉玉翠,扭頭就跑。他在前邊跑,劉玉翠在後邊追,劉玉翠還邊追邊喊:抓賊啊,抓賊呀!……老杜一邊跑著一邊給人解釋說:我不是賊,真不是賊……老杜雖然回城了,可這樣的日子,他依舊很熬煎。

  老杜實在是沒辦法了。他為躲避劉玉翠曾先後換過三個單位。他從這個城市調到那個城市,爾後又從市里調到了省裡。每一次調動他都要請客送禮,耗費了他大量的精力……可每換一個地方,很快就被劉玉翠找到了。劉玉翠見人就訴說老杜騙著離婚的事,說他當年挑尿時的事……弄得老杜裡外不是人。

  老杜工作上也不順心,他夜夜失眠,後來得了偏頭疼的病。一站在講臺上就頭暈,腦子裡一片空白,還住過一段醫院。更要緊的是,在長達十多年的時間裡,他一直是東躲西藏,與劉玉翠周旋,竟然沒能通過教師資格考試。據說,在考場上,有一次,他居然忘記了「白居易」是哪一朝代的詩人,忘記了他是「什麼主義的詩人」。他看著手裡的卷子,卻滿眼都是劉玉翠……他丟的時間太久了,過去學的那些漢字,都在鄉下就著烙餅卷吃了。這讓他十分羞愧。他先是從師範學院調到一所中學,爾後又從中學調到小學,就這麼調來調去的,居然連小學教師的資格也荒掉了。到後來,他完全成了一個病人,課也上不成了。他腦子壞了,課上得不好,名聲也不好,學校有意見,學生家長更有意見……沒有多久,就讓他提前退休了。

  終於有一天,老杜走著走著,一頭栽倒在路上,還是劉玉翠把他送進了醫院……

  後來,我在省城一個街角裡見到了他。他一個人在街邊上坐著,一頭蒼老的白髮,褲腿高高地「扁」著,一隻腳光著,一隻腳趿拉著一隻布鞋,另一隻鞋在屁股下墊著,身邊放著一個破塑料袋,塑料袋裡裝著煙、火柴和速效救心丸之類。他就那麼愣愣地在路牙子上坐著,大聲地咳嗽,大口地吐痰,嘴裡還大聲地日罵著……我的老師,曾經能通篇背誦《離騷》的老師,現在卻完全是一副鄉下人的做派了。

  如今,老杜又複婚了。

  他的老婆仍然是劉玉翠。

  無比頑強的劉玉翠,終於在城裡紮下來了……在常年的奔波和鬥爭中,劉玉翠越鬧勁頭越足。開初,有一個信念一直支撐著她,那就是她過不好,也決不讓這個忘恩負義的人過舒服了。據說,她女兒長大了,早已參加工作了,也不止一次勸過她:算了。離就離了,別再鬧了。可她仍頑強地堅持著。她說:不行。我豁出來了,我就是要跟他鬧。我得讓他知道,離了我劉玉翠,他一天也過不好!

  然而,正因為她一次次地追逐,一次次地找人訴說、央求、控訴……她對學校周邊的環境也越來越熟悉了。後來,為了生存,她一邊跟老杜作鬥爭一邊還兼做著小生意。劉玉翠經人指點,先是給一個在學校門口賣羊肉串的人當幫工(給人往鐵釺子上穿羊肉),又兼著給學校的老師打掃衛生當鐘點工,同時掙兩份工錢。後來遇上了機會,居然在學校門口盤下了一個賣煙酒雜貨的小店,生意還很紅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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