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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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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就笑。 老杜與劉玉翠徹底翻臉是十多年之後的事了。 那一年夏天,最先,有人從流竄犯梁五方那裡帶回了一個消息:說是北京城裡下放的人,有的調回去了。還有的已經平反了,還補了錢呢……這時候老杜穿著一個大褲衩子,正蹲在飯場裡吃飯。聽了這話,他怔怔的。在飯場裡吃飯的人也都望著他,人們說:老杜,跑跑吧。說不定,你也能回去。 老杜嘴角哆嗦著,什麼也沒說,端上碗回家去了。 第二天,老杜借了輛自行車,就到城裡去了。他一直到天黑透的時候才從城裡回來。人們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就追著問:老杜,咋樣了?老杜搖搖頭,什麼也不說。第二天,照常挑尿。 村裡人慢慢才知道,老杜去問了,人家說老杜犯的是男女關係錯誤,不在平反之列……有一段,老杜悶悶的,很失落。 後來,再到飯場裡吃飯時,村裡人教育他說:老杜,你傻呀,你以為平反就那麼容易?你得送啊!老杜說:送?送啥呢?人們說:送禮呀。你不送,誰給你平呢?你得送!眾人都說:對了,送吧! 聽眾人都這麼說,老杜心也活了,於是就送。老杜家裡窮,沒什麼可送的,就打發劉玉翠去村裡借。劉玉翠聽說只要一「平反」,就成了國家的人了,就可以發工資了,多好的事呀。於是劉玉翠說:我知道你臉皮薄。我去,我去借……劉玉翠就一家一家串,訴說老杜平反的事。這時候,村裡人都顯得很厚道,柿餅、核桃、雞蛋,還有油,一家一家地給他湊。說老杜要是平了反,就成了官身了…… 聽村裡人說,那時候老杜常常騎著借來的自行車,帶著村裡人湊的禮物,一次次地往城裡跑。漸漸地,老杜臉上有了喜色。有人問:跑得咋樣啊?他說:快了。 就這麼跑著跑著,一年過去了,「平反」的事仍然沒有著落。老杜一日日在路上奔波著,希望似乎很渺茫,可他已經不再下地幹活了。村裡人也都知道他在跑事呢,落難之人,隊裡也不再勉強他。大多時間,他不是跑在路上,就是躺在床上發愁,脾氣也大了,動不動就發火。這時候,劉玉翠每次喊他吃飯都是小心翼翼的,說:爺,你起來吧,我給你擀了酸湯麵吃。 老杜揮著手說:別煩我。不吃。 劉玉翠賠著小心:你多少吃一點…… 老杜喝道:端走! 一天早上,「吃杯茶」叫的時候,老杜仍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著,他做了一個噩夢:他跑來跑去,不但沒有平反,還罪加一等,又戴上了一頂帽子,他現在頭上戴著兩頂「帽子」,他正在夢中痛哭流涕地做檢查呢……老杜哭著哭著,醒了。就覺得有人拽他,待他睜眼一看,是劉玉翠。 劉玉翠站在床前看著他,爾後往他的枕頭邊放了一疊錢,說:日頭大高了,趕緊起來吧。進城還有一段路呢。 老杜怔怔地,說:這錢,哪來的? 劉玉翠說:爺,一個村都借遍了,我再也給你借不來了。我叫人把院裡的三棵桐樹出了。賣了三百一十塊錢。你拿上去吧。 老杜歎一聲,說:不好。我剛做了個噩夢……算了,今兒不去了。 劉玉翠說:啥夢?我給你圓圓。 老杜長歎一聲,說:嗨,跑來跑去,不但沒平反,又加了一頂帽子,兩頂…… 劉玉翠說:妞他爹,我看有指望了。夢是反的,這叫頂上加頂。 老杜半信半疑,說:是麼? 老杜本是不信命的。可人到了這一步,不信也信了。他慌忙下床,洗了把兒臉,出門一看,劉玉翠已把自行車給他借來了,還打足了氣。於是騎上車就走。劉玉翠追著屁股教育他說:別惜乎錢,多買些煙酒。你沒聽人家說,「研究研究」麼? 人們在村街裡撞見老杜的時候,一個個都「點撥」他說:老杜,還沒跑成呢?送,你得送呀!一個「送」字,是土壤裡生長出來的哲學,人民的哲學。 老杜點點頭,說:知道,我知道。 ……就這麼跑著跑著,又小半年時間過去了。 一天,傍晚的時候,治保主任背著兩隻手,在村口等著了從城裡回來的老杜……治保主任問:老杜,跑得咋樣了?老杜一看是他,手一哆嗦,差點從車上摔下來,就隨口說:快了。快了。這時候,治保主任從背後伸出手來,他手裡掂著一雙破皮鞋,三接頭的。治保主任說:這鞋,還給你吧。鞋小,墩兒一天也沒穿過。你跑事呢,不是得、那個啥……儀錶麼。 老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鞋,突然說:這鞋送你了。我不要了。說完騎上車就走。 治保主任追著他的屁股喊:老杜,老杜……老杜哭了,一臉淚。 第二天一早,老杜給車子打打氣,又上路了……他實在是不願再看治保主任那張臉了。 冬去春來,老杜的情緒一天一個樣兒,有時面帶喜色,有時又嘟嚕著個臉,垂頭喪氣的。老杜本是個很有涵養也很愛面子的人,可他在奔波中已把僅有的一點臉面丟盡了。後來,老杜都跑得快沒有信心了,他已經到了幾近絕望的程度。 記得那時候,我還在一所大學裡讀研究生。突然有一天,杜老師竟然跑到學校裡找我來了。那是個星期天,寢室裡就我一個人。他進門時絆了一跤,踉踉蹌蹌的,一頭栽到了我的懷裡。我驚訝地望著他,發現他的臉是紫的,一臉紫黑,簡直是怒不可遏!我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他氣得嘴唇哆嗦著,結結巴巴地說:志鵬(他一直叫我的學名),你幫我一個忙。幫老師一個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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