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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此後不久,苗校長又跟「別針」談了話。從此,「別針」再不到學校裡來了,她嫁人了……杜眼鏡再見苗校長時,會默默地點點頭,以示敬畏之意。

  從此,老苗,我們的苗校長咳嗽聲更響亮了。他終於找回了自尊。

  在鄉村,有些事情是突如其來的。

  我們叫做「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這是藏在心底裡的、有著悠久歷史淵源的、說不清來由的精神恐慌。就像是遠遠的天邊隱隱有了雷聲,卻仍然是風和日麗,陽光明媚。可是,風忽然就腥了,刮起來了。等人們愣過神兒的時候,已是大雨傾盆了。

  記得,一九六六年的夏天,杜老師正在課堂上給我們朗誦「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他的聲音就像是唱歌一樣,好聽極了!他張開雙臂,兩眼先是圓睜,爾後微微地一閉,做一波瀾壯闊的姿態,仿佛已化身為黃河,奔騰而下……突然之間,沒容他走出「黃河」,睜開眼來,鎮上中學的一群學生嗷嗷叫著沖進來,兜頭扣了他一桶糨糊!

  一時,課堂上很靜,只有杜老師仍然「波瀾壯闊」地立在那裡,他身上的糨糊自上而下從頭到腳瀝瀝啦啦地流淌著,那糨糊是雜和麵兒打的,帶有一股子發了黴的豆腥氣。他渾身上下全是糨糊,眼鏡也被糨糊糊住了,白花花一片,成了一個「糨黃河」……那個為吟唱「黃河」而做出的一個「大」字仍然伸展著,糨糊淋淋瀝瀝在地上滴出了一個扁擔長的「一」字,杜老師頓時成了一隻剛從湯鍋裡撈出來的老母雞!緊接著,一個紙糊的高帽子又猛地扣在了他的頭上,那上邊寫著打了紅叉的黑字:壞分子杜秋月!

  杜老師哭了,撲撲哧哧的,像孩子一樣。他哭得很傷心,完全喪失了一個老師應有的尊嚴……他哭著說:我看不見。同學們,我看不見……

  杜老師戴上真正的「帽子」了。那紙糊的帽子把他的眼鏡都扣住了。給杜老師戴高帽的是鎮上中學將要畢業的高年級學生。鎮中的學生之所以敢往老師頭上潑糨糊,是因為他們一人戴著一個「紅袖章」。

  從鎮上中學趕來的學生裡,領頭的是治保主任的兒子,大名吳小屯,外號叫屁墩(後有一段時間他曾改名為:吳紅衛)。吳小屯把胳膊上戴的紅袖章往上一捋,神氣活現地站在講臺上,一隻手按著杜老師的脖兒梗,另一隻手揮動著,大聲說:同學們,他被揪出來了,再不要聽他放毒了!

  我們仍然傻傻地看著,不知道這又是什麼「夢」?……

  這時候,大隊部裡的大喇叭突然響了。那聲音高亢、鮮豔,就像是從天外突然飛來了一隻大鳥,會唱歌的鳥,聽來讓人興奮,也讓人激動和緊張。在我原有的印象裡,屁墩就是屁墩,屁墩讓我聯想到紅薯,與屁墩聯繫最密切的應是紅薯,屁墩放的紅薯屁比誰都多。但是,一旦他戴上了這個「紅袖章」,他一下子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連說話的腔調都變了,幾乎成了一個領袖!

  一時間,老母雞變鴨,屁墩成了「領袖」了。在雄渾高亢的音樂聲中,屁墩又領人揪來了兩個老地主,四個富農(四男二女,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加上杜眼鏡,共七個人。七個頭戴高帽子的人,用繩子串在一起,戰戰兢兢地排隊走在操場上。屁墩不時用腳踢著他們的屁股,喝道:一二一、一二一,走好!……幾乎所有人都在聽從屁墩的號令。那其實是在聽「紅袖章」的號令。就因為他胳膊上戴著一個「紅袖章」,他就可以用棍子一個個點著那些老人的頭,說:你。你。還有你。站好了!

  這時候,我們成了一群圍觀者。我們試圖不看屁墩,我們曾經很蔑視他。可我們現在不能不看他了,他的胳膊上戴著一個「紅袖章」。我們所有人都盯著屁墩胳膊上的「紅袖章」。我們一個個都為「紅袖章」著迷!它像是有無限的魔力,使每一個戴上它的人氣沖牛斗!我們都渴望得到這個「紅袖章」,只要能戴上這個「紅袖章」,讓我們幹什麼都行,哪怕是死!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很想去找一塊紅布,給自己縫一個「紅袖章」戴上。可我不敢,那東西太神聖了!於是,我們自覺自願地成了屁墩的追隨者。我們高呼著口號,小跑著跟在屁墩的後面,我們追隨的不是屁墩,而是「紅袖章」。

  ……後來,我們也開始踢那些老頭的屁股,踢老師的屁股,偷偷地。

  我們雖然曾經狂熱地追隨過杜眼鏡,可他被「打倒」了。一個被「打倒」的人不再受人尊敬。我們都在看他的笑話,我們覺得他可笑極了,一身的糨糊,那紙糊的高帽子把半個臉都罩住了。他可憐巴巴地被人拎著脖領子,一腳踢倒在地,跪在操場的中央,就像是個暈頭雞……真糠包呀!

  緊接著,在屁墩的帶領下,十幾個鎮上中學的學生架著老杜,讓他表演性地做了一回「噴氣式飛機」。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什麼是「噴氣式飛機」,在屁墩的指揮下,由杜眼鏡現場示範,讓我們看到了「噴氣式飛機」的造型。戴「紅袖章」的學生把他的兩隻胳膊架起來,用力向後揚,腰彎著九十度,頭往前沖,把頭髮揪起來,這就是「噴氣式」……後來,全村人都趕來看「噴氣式」了。

  操場上黑壓壓的全是人。於是,屁墩一次次神氣活現地振臂高呼:打倒杜眼鏡!

  人們就一次次跟著呼:打倒杜眼鏡!

  屁墩喊:杜眼鏡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我們也跟著呼:杜眼鏡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屁墩本是要把老杜帶到鎮上去遊街示眾的,被匆匆趕來的老姑父攔住了。

  老姑父說:不能走,老杜下放改造,歸大隊管治。

  屁墩說:你包庇壞分子!

  老姑父用本地話罵道:放你娘那臭狗屁!老子革命時,你還在你娘褲襠裡呢。

  屁墩說:你敢罵人?

  老姑父說:罵你是輕的。大隊是一級組織,你算老幾?把人放下。民兵集合!

  ……屁墩到底年輕些,他被老姑父的氣勢震住了。這時,治保主任上前說:墩兒,聽你姑父的。

  當天晚上,老杜蹲在河邊上清洗身上的糨糊,他一邊洗一邊哭,小聲嗚嗚地哭,像是一個被人掐了脖子的狗娃……哭著哭著,他一頭栽到河裡去了。剛好老姑父怕老杜尋短見,派一民兵偷偷地看著他。人一吆喝,村裡人跑過來,把他給撈上來了。

  老杜哭著解釋說: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會自絕於人民,我是失腳滑下去的。真的。

  此刻,村裡女人們又覺得他可憐,趕忙從場裡搬來幾捆穀稈草,用稈草火給他驅寒……

  到了晚上,老姑父到煙炕屋來了。他蹲在門坎處,對老杜說:老杜啊,教了兩天學,你還理一分頭,穿一皮鞋,你說你燒啥呢?老杜彎著腰說:是。我錯了。我知道錯了。老姑父說:你也別往別處想,好好改造。有我在,沒人敢咋你。老杜流著淚說: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改造,脫胎換骨。老姑父說:看你說的,血可以換,骨頭能換麼?老杜保證說:你放心吧,我能。我一定脫胎換骨,重新做人。老姑父歎一聲,安慰他說:你也該成個家了。趕明兒,我給你說一個。老杜苦著臉說:我這樣,誰要我呢?

  第三天,公社開批鬥大會,老杜又被人押著送到公社去了。據說,老杜頭戴紙糊的高帽子,在檯子上整整跪了一天……如果不是老姑父跟著,他就回不來了。

  三天后,老杜重又回村挑尿去了。他戴著一頂嚇老鴰的破草帽,穿著褲衩子,光著腳丫子,挑著尿擔子順著牆邊走,戰戰兢兢的,見人就點頭。在村街裡的廁所門前,他小心翼翼地問:有,有人麼?

  這時,治保主任提著褲子走出來,見是他,喊一聲:老杜。

  老杜彎著腰說:有。

  治保主任再喊:老杜。

  他說:有。

  治保主任說:大聲點。

  他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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