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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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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駝說:錯。不是辦,是收購。我們只管收購,收購之後「包裝」上市……辦藥廠是別人的事,讓別人去辦。讓懂行的人去辦。我們只是借殼上市。 駱駝雄心勃勃,滔滔不絕地講著。燈光下,駱駝的影子投在牆上,像一隻黑色的、舞動著的大鳥……他主要闡述的只有兩個字:「包裝」。 接著,駱駝又告訴我辦公司的一些事。他說:兄弟,委屈你了。咱們是患過難的弟兄,公司是以咱兩個人為主。公司起名時,原本要把咱兩個人的名字鑲進去……要起「駱鵬公司」,念起來成了「落篷」,諧音不好聽。起「國鵬公司」也不好聽呢……後來,我想了想,就起「雙峰公司」吧。駱駝雙峰(暗喻你我兄弟),走得遠,踏實,你說呢? 說實話,對公司起名我並不在意,就說:好哇。這名字好。 再往下,駱駝說了股份的事。駱駝說:你那四百多萬,給你留一點餘數,打包入股,我讓財務上算了一下,占百分之十七的股份;我的多一些,占百分之三十一。還有一家,占百分之八……主要由咱三家控股。其餘的,我聯繫了十幾家公司,都是小份額……這第三家,駱駝說得有些含糊(後來我才知道,這所謂的第三家,其實是衛麗麗的哥哥,名叫衛真宇。他是一家銀行的副行長)。 夜深了,駱駝把他帶來的三包煙全吸完了……駱駝突然說:再苦幾年,就再也不提錢的事了。永不再提!一人十個億,怎麼樣?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五指伸開,在空中作出鷹爪形,手指顫動著,像是已經「抓挖」到了似的。爾後他的手往前推著,高高地、用力地豎起了一個指頭!……我看著駱駝,我在駱駝眼裡看到了一種亮光,那光會聚成一個極亮的、燃燒著的、足以懾服人的亮點,像火焰一樣!他剛剛說過一個億,現在一月不到,他想的是十個億了?! 最後,駱駝終於坐下來了。他身子往後一退,靠在寬大的沙發上,就像燃燒盡了似的,顯得很疲憊。這時候,駱駝半耷蒙著眼,用帶一點憂傷的語氣說:兄弟,咱們過去實在是太窮了。我記得我給你說過,我上邊有一哥。我四歲那年,吃大食堂那年,我哥哥從遠處跑來,氣喘吁吁的。那年我哥七歲,他跑到我面前,伸開手,你猜他手裡握的是什麼?他手裡握著一個「面疙瘩兒」。那是一碗稀飯裡最稠的東西……我哥在大食堂裡喝完了一碗稀飯,剩下了一個「面疙瘩兒」,沒捨得吃。他吐在手裡,給我拿回來……後來,我哥死了。我哥不是餓死的,是害病死的。但肯定營養不良……在我們家,正因為我哥哥死了,我才得到了更多的關愛……當駱駝說到這裡的時候,他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我心裡一疼!我也有過同樣的經歷……於是,我說:駱哥,我跟定你了。 駱駝不光是俠肝義膽,他還是一個很周到的人。第二天,駱駝領我走進了新開張的公司。公司搞得很氣派,占了國貿大廈整整一層樓!歡迎我的人在國貿大廈十八層電梯門口站成兩排,一個個叫道:吳總好! 爾後,駱駝又領我看了他給我安排的辦公室。辦公室也是裡外套間,老闆台、電腦、電話、沙發、茶几、冰箱及各樣用具一應俱全。駱駝說:還滿意吧? 我看了看,說:無話可說。 駱駝說:兄弟,別的人我信不過,我只信你。你可是重任在肩呢。 我說:你吩咐吧。 駱駝一招手說:你跟我來。 於是,駱駝把我帶到了鄰近的、一模一樣的辦公室,這是他的辦公室。僅有的不同是,他的辦公室裡掛有兩張巨大的地圖,一張中國地圖,一張世界地圖。駱駝進屋後,把我領到地圖前,突然說:想不想回老家看看? 我沒反應過來,說:啥意思? 這時,駱駝指著地圖上的一個點,那個點用紅筆劃了一個圓圈,是平原上的一個縣份:鈞州。 我馬上就明白了。當年的鈞州曾經被人稱為「藥都」,歷史上有很多傳說。傳說中,藥王孫思邈生前曾在這裡采藥、行醫,死後又葬在了這裡……因「藥王爺」在此,九州十三縣的中藥必經這裡,拜過「藥王爺」後,藥材才會靈驗。當年,這裡曾經是中原六省中藥材的集散地。可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現在,如此偏僻的一個縣份,有藥廠麼? 駱駝說:這正是我要告訴你的。這裡有一個瀕臨破產的小藥廠……我想請你出馬,把它拿下來。爾後,包裝上市! 我有些遲疑,說:現在藥廠林立,都現代化了……這樣一個小廠,行嗎? 駱駝又激動了,他說:你瓜動動腦殼,一個好企業,成熟的企業,咱拿得下來麼?就是這樣的廠子,咱才有用武之地!這個廠的廠長跑到深圳來推銷他的「山楂丸」,苦著一張瓜臉,我都跟他見過三次了。我還秘密地去考查過一次……我告訴你,在「藥都」辦藥廠,這叫:地利;藥廠經包裝後可以上市,這叫:天時;派你去,你是平原人,熟悉當地情況,這叫:人和。天時、地利、人和,三則俱全。吊吊灰,你還怕什麼? 駱駝說:我還告訴你,包裝上市時,藥廠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名頭一定要響亮!中藥界有那麼多「堂」,咱就搭車上路,叫:厚樸堂!厚樸堂藥業公司,怎麼樣? 駱駝真是個奇才!這名字起得好,莊重、厚道、樸實,給人以信任感。我又一次被他征服了。我說:行。我去。 駱駝說:飛機票我都給你訂好了……帶上財務人員,馬上出發。一定要拿下! 我必須說明,我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我跟駱駝的矛盾是從一粒紐扣開始的。或許更早一點,我們的分歧是從收購這家藥廠開始的。 我在鈞州一蹲就是一年零六個月。那是痛苦不堪的一年零六個月…… 鈞州離我的老家很近,只有七十公里的路程,可我連回家看一看的時間都沒有。我一到鈞州就陷進去了,進入了無休無止的談判之中……那時光是很磨人的。 鈞州是一個相對富裕的縣份。它周圍有山,山裡有煤礦、磷礦、鋁礦,再加上早年這裡曾經是中藥材的集散地,人是比較富的。可是,看了這裡的藥廠之後,我卻大吃一驚。這家藥廠就在縣城裡的藥王廟後邊,大門的門頭上,掛有「鈞州製藥」的四個鐵牌大字歪了一個,掉了一個,也沒人管。廠裡也是一片破敗的景象,裡邊有三個車間,廠房的玻璃大多是爛的,到處都是灰塵,設備也很陳舊,工人只開了半班……過去,這個藥廠銷路最好的產品是「山楂丸」。可現在連「山楂丸」也銷不動了。 我們是來了之後,悄悄地住下,偷偷地去考察的。這個廠的廠長姓尤,他穿著一件皺巴巴的西裝,裡邊衫衣的領也爛著,他長著一張瓜臉,一臉的苦相,看樣子是個老實人。等廠長知道了我們的來路,情況就大變了。他動員全廠的工人把廠子整個打掃了一遍……等我們第二天再看的時候,廠牌已換過,廠子裡也乾淨多了。 只從聯繫上之後,他先是帶著我們一連喝了七場酒。縣委領導一場,縣政府一場,衛生局一場,工業局一場,防疫站一場……這都是有關聯的,你還不能不喝。尤廠長每每苦著臉說:吳總,給個面子。你們是來投資的,上頭重視是好事……這都是爺,我們誰也得罪不起呀。我們只好喝了。 等到看賬的時候,我嚇了一跳!這樣小的一個廠子,工人在冊的一百五十六名。下崗、帶退休的一共有七十二人,目前在職的有八十四人。產品大量滯銷不說……還外欠八百萬,連電費都付不起了。可就是這個老實巴交的老尤,尤廠長,除了要求解決所有工人的勞保、醫保、養老金,還清欠債之外,還獅子大張口,造了一億二的價! 於是,我即刻給駱駝打了電話,我說:這個廠不能要。這是個大包袱,是無底洞!…… 駱駝根本不聽我說,駱駝說:要價多少? 我說:一億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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