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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駱駝火一下上了頭,甩著袖子,一躥一躥地說:看看這是什麼?你不是說我們做的活兒糙,都是下腳料麼?你不是說一個字都不能用麼?!……看看,好好看看!

  老萬先是有些慌,他說:哥哥,別急,你別急。讓我看看……接著,他走上前,看了一眼,翻開書的封面,隨手撥拉了一下。爾後,捋了一下大背頭,眼珠子一轉,說:哥哥,這是「水貨」。這是走了「水」了!這是哪王八蛋幹的缺德事?!叫我想想,我想想……稿子,稿子只在專家手裡留過幾天,會不會是哪個專家起了歹心?私下裡又賣一道?不會。不會吧?都是名家呀。要不,就是去給專家送稿的小崔?這死孩子……我想,他也沒這個膽。我廢了他!這得查。我馬上派人去查,一查到底!

  駱駝說:老萬,扮豬吃老虎,真不要(臉)皮子了?你豬窩窩裡生的?一嘴嘴屎?!好,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皮子的!那就撕,撕個稀巴巴爛!

  老萬仍然裝出一副委屈的樣子,說:哥哥,我給你賭個咒?青天在上,我會幹這樣的事麼?真是走「水」了。我要是存心幹這樣的事,讓龍抓了我!

  這時,我插話說:駱哥,「老蔡」沒來呢。這會兒不急著見血……我看著老萬,慢聲說:老萬,駱哥是你的朋友,咱們不是朋友。事到如今,既然不講情面了,那就好說了。攤開了說,你在哪兒印的,在哪個站發的貨,走的是大宗還是小件托運,都發到了哪個省,哪個市……我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還告訴你,我們的同學遍天下。你想吧。

  老萬驚愕地望著我……接著,他有個下意識動作,老萬不光是理了一下他的背頭,還捏了一下左邊的耳垂兒。爾後,故作鎮定地拿起泥壺喝了一氣茶水,伸出兩手,用半無賴的口氣說:好。好。我認,我認了。不錯,書是發出去了。可錢沒收回來。等錢收回來吧。錢只要收回來,我還是那句話,一本一萬,一分不少。

  駱駝臉紅得冒血,他「啪、啪」地拍著桌子說:老萬,油鍋裡滾皮子,你焦都不知咋焦起的?!你認得幾個漢字?就敢墨池裡跑馬?殺個撒呢?!來,你一刀,我一刀,頭對頭,剁了!

  我忙說:駱哥,慢,駱哥,不慌。「老蔡」一會兒就來……

  老萬當然不知道「老蔡」是什麼意思,也不知我說的「老蔡」是何許人也。他愣了一下,說:不管誰來,沒錢就是沒錢。操,刀架脖子上也是沒錢!有本事告我去!

  我說:好。老萬,這樣吧,錢我們不要了。駱哥,錢不要了,咱走,咱走吧。走之前,我還想奉勸你一句:老萬,不要把路走絕了。我告訴你三個地址,一個是北京火車站小件托運處,一個是通縣東大街八十七號(印刷廠),一個是北京王廣福斜街羊拐胡同(藏書的倉庫)……我還留給你三個電話:一個是北京市文化局掃黃打非辦公室的,一個是北京市新聞出版局執法大隊的,一個是北京市公安局掃黃辦的……告辭了。

  這時,駱駝猛地把刀拔出來了。駱駝拔出刀來,對著自己的左前胸,說:兄弟,你走吧。我不走,我跟狗日的血拼了!兄弟,記住,來年清明節,給哥燒把紙錢!……說著,他「咚!」的一下,把刀插在了左邊的前胸上!血一下就冒出來了……

  老萬怔住了……

  我也怔住了。我們是商量好的,我們的目的是「詐」出錢來。我們還上街買了一瓶西紅柿醬,做了一個假的血漿包用膠布貼在了駱駝的胸口上……可是,臨行前,駱駝又把那個假的「血漿包」拽下來了。駱駝說:兄弟,我想了,必是要見血。這事,就是詐,也要見血。不見血,萬一露了餡,咱可就弄巧成拙,一分錢也拿不到手了。

  當時,我也覺得駱駝說得有道理,默認了……可我沒想到的是,駱駝竟然拔刀這麼快!這天駱駝穿了一件半袖的白汗衫,那血很快就把半個汗衫給浸紅了!我撲上去,兩手(鼓起)捂住駱駝的刀口……說:駱哥,你不要命了?走,趕緊上醫院!

  駱駝手攥著刀柄,咬著牙說:兄弟,你走!我必是死在這裡!不為錢,為我瞎了眼,交了這麼個朋友!我對不起兄弟們,我這叫自裁!一罪謝天下呢……

  駱駝是真瘋了!刀子已進去半寸多了,我看駱駝手猛攥著刀柄,竟還有往下按的意思……我大叫:駱哥,你……醒醒!「老蔡」,「老蔡」說了,再等十分鐘,他馬上就到!

  這時候,一直到了這時候,駱駝胸前已血紅一片……老萬怔了片刻,他終於想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他知道,萬一出了人命,一旦東窗事發,上邊真的追查下來,他就徹底完蛋了!……於是,他兩手一抱拳,說:哥哥,服了。我服了……我在京城混了這麼多年,頭次見,還有比我更流氓的。等著吧。

  說著,老萬進了套間,一會兒工夫,從裡邊拿出一捆錢來。他把錢往桌上一撂,說:這是十萬!帶給你治傷的……夠了吧?

  我一看,錢,終於逼出來了……就擁著駱駝說:駱哥,老萬已把錢付了。我看就算了。刀刀刀,刀千萬別拔出來,拔出來就見風了!走,咱趕緊上醫院!……說著,我提上那捆錢,往包裡一裝,推著駱駝就往外走……駱駝不走,駱駝大叫著:兄弟,我不走。你別拉我!我是為錢麼?尊嚴!我是為尊嚴!……說著,駱駝「吼」一聲,哭了。

  出了杏林會館,駱駝緊抓住我的手,低聲說:快,快走!……這時候,我發現,駱駝臉色慘白著,渾身都在發抖!他的手抖得更厲害,幾乎癱在了我身上。

  等我們上了出租車的時候,駱駝還回頭望瞭望,喘著氣說:……沒人追出來吧?

  我說:沒有。

  出租車拐了一個彎兒,我對司機說:師傅,快,去醫院。

  ……駱駝前胸上的刀口有一寸多深,在醫院急診室縫了七針。醫生說:真是萬幸。偏一點就紮到冠狀動脈了!再深一點,就傷了臟器了!……包紮後,駱駝悄聲告訴我:兄弟,別擔心。我那刀,在酒裡泡了一夜,已消過毒了。

  是呀,我們終於拿到錢了,可我們並不快樂。駱駝身上纏著繃帶,像傷兵一樣。出了醫院大門,我跟駱駝互相看了一眼,這一眼,是「誅心」的一眼!

  駱駝說:……那「胡同串子」,罵咱什麼?

  我說:流氓。

  我們都是讀書人,我們是學歷史的,古風何在?——後來,社會上廣泛流傳著這樣一句話:「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那就是罵我們的呀!

  駱駝眼裡突然湧出了淚水,喃喃地說:……兄弟,賤麼?

  我說:賤。

  駱駝流著淚說:真下賤哪!兄弟,以後,咱再也不幹這樣的事了。

  路上,走在道路兩旁的樹陰下,北京在我們眼裡變得美麗了。迎七一呢,到處都擺滿了鮮花。雖然夏天很熱,但我們的心情已漸漸地好起來了。我們兩人找了一處乾淨的、有空調的飯館吃了頓飯,稍稍地喝了些冰啤,舉手投足竟然又重新找回了些「文化人」的感覺。

  可是,當我們再次打車回地下工事的時候,出租車剛開了一百多米,駱駝突然說:停。師傅,停車……我說:怎麼了?駱駝二話不說,搶先下了車。我只好也跟著下了車。

  駱駝把我拉到了路邊上,小聲說:咱們不能回去了。咱們別回去了。

  我說:房間還沒退,東西還在那兒呢。老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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