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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往下,借著酒意,就剩下我們兩個人的時候,駱駝跟我交心了。駱駝這時候才告訴我,他的副處級,並不是主動辭的,是另有緣由。我已經說過,駱駝雖然身有殘疾,但他才華過人。當年,駱駝山盟海誓地摘走了中文系的「系花」,系花名叫林曉娜。他把小林帶到了蘭州,兩人一起分到了市直機關。林曉娜在組織部工作,駱駝分到了市計委下屬的一個部門。本來,兩人的生活是很美滿的。按蘭州話說:「沃也得很」。「滿福得很」。況且駱駝用了僅僅三年的時間,就官至副處,可謂前途無量。可駱駝命犯桃花,他跟計委剛分來的一個女大學生好上了。按駱駝的話說,「呢鮮嘎嘎的,水氣潮,冇得辦法」……

  這事後來被林曉娜發現了。林曉娜悲痛欲絕!她怎麼也想不通:你一個殘疾人,我一朵鮮花讓你采也就罷了,你怎麼還長著一副「花花腸子」?!駱駝是條漢子,碰上這樣的事,駱駝往地上一跪,說:咱們離婚吧。可林曉娜堅決不離。不但不離,還到處跑著收集證據……林曉娜表面上不動聲色。可到了關鍵時刻,林曉娜終於使出了殺手鐧!於是,有一天,駱駝得到了一個出國的機會。當林曉娜得知他將要和那位擔任翻譯的女大學生一塊出訪歐洲的時候,她突然下手了……駱駝是在機場上被人攔回來的。就在駱駝將要登機的那一刻,卻突然被攔下了。攔他的是紀委和組織部門的人。人們把他帶到了紀委審幹處,當眾宣佈免了他的職,爾後又命他交代他的「作風問題」……那年月不像現在,犯了「作風問題」處理很嚴重。駱駝先是被免了職,又夾在兩個女人的中間,實在是待不下去了,這才有了出走北京的「計劃」。

  人只有交了心,說出了藏在心裡的「短兒」才能共事。駱駝睜著一雙淚汪汪的酒眼,說:兄弟,一樣的柴呀,俄也回不起了。

  再往下,酒喝到九分九的時候,駱駝再一次給我交底說:兄弟,不能再瞞你了。我跟老萬不是親戚,也說不上有多深的關係。那一年,我編寫了一部《「道德經」新注》,豁著膽來北京聯繫出版的事,結果碰了一鼻子灰……我跟他是在出版社大門口碰上的。他誇口說他也要出經典,出一百本精裝的。還請我吃了頓飯。在飯館裡論起舊,他稱我老表,那是套磁呢。就這麼一來二去的,認識了……坦白說,抓挖這事,我跟老萬私底起有過交易。他說過要給我「回扣」的。我算是牽線人,也是一本一萬。我當時雖沒有應起,也沒拒絕呀!這事,也算是我瞞著你們三個人的。我對不起弟兄們。吊吊灰,這人棒槌得很,說了不算。兄弟耶,我給你交了底了,瓦不上光,你不會罵我吧?喝起!……往下,你放心。不管抓挖多少,一分一厘,都是咱哥倆的,咱哥倆平分。哥再有半句假話,哥是畜牲養的,刀劈了俄!

  駱駝也要吃「回扣」?我不由心裡一驚!可駱駝已經把話說到這種地步,他把自己的短兒全亮出來了。我們已是親哥哥親弟弟了。我自然也交了心:我說了我的家鄉、童年,說了我是一個孤兒,說了自己上學、工作的經歷……駱駝淚眼哈哈望著我,拍拍我的肩膀,哭著說:兄弟,我的親兄弟,你娃也是個苦命人兒啊!現在,兄弟耶,從今兒往後,你有個哥哥了,我就是你親哥哥!

  接著,駱駝問:呢的好兒,叫呢個啥子……梅村?

  我說:梅村。

  駱駝說:一水水嫩兒?

  我說:一水水嫩。

  駱駝說:送啥子呢,阿、阿……玫瑰?

  我說:阿比西尼亞玫瑰。最好的玫瑰。

  駱駝說:哪、哪嗒有阿比西尼亞玫瑰?

  我笑了,說:我也不知道。從書上看的。外國的吧?玫瑰……

  駱駝拍拍我說:哥給你尋。哥記扶著呢。等有了錢,哥頭一件就去給你尋這阿、阿、阿比西尼亞玫瑰!走遍天涯,也要尋達來這阿、阿比西尼亞……玫瑰!

  記得,在學校讀研的時候,駱駝的普通話就比我說得好。駱駝學什麼像什麼。駱駝只有在形容什麼、或喝醉酒的時候才說家鄉話。駱駝的普通話裡不時地夾雜著幾句蘭州話,就顯得格外生動。我又一次被他征服了。

  但是,我仍然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就在駱駝醉了的時候,就在駱駝扒腸扒肝地跟我交心的時候,在他醉眼的後邊,仍醒著一雙眼睛!……這也許是我的錯覺。

  下午,我一覺醒來,因酒喝多了,頭疼得很厲害。往下,究竟該怎麼辦,我還是很擔心。可是,當我去推駱駝住室的門時,卻發現駱駝不見了。

  我一個人回到房間,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心裡五味雜陳……我一個研究生,上了十八年學,堂堂的大學講師,怎麼就淪落成了「漂」在北京地下室裡的一隻老鼠?

  可悲呀。

  駱駝很晚才回來。

  駱駝一進門就顯得很激動。駱駝甩著一隻袖子,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他說:兄弟,錯了。我們錯了。大錯特錯!

  我扭了一下身,呆呆地望著他……

  駱駝伸手一指,哇哇叫著,說:你猜我幹什麼去了?我去清華聽了一堂講座。那娃(教授)是南方人,剛從國外回來的。他講的是美國斯坦福大學威廉·F·夏普教授的「投資學理論」……真見光啊!兄弟。我們的投資方向錯了。我們應該到南方去。南方!

  駱駝真是個天才!後來我發現,駱駝的天分極好,感覺是一流的……我從床上一骨碌爬起來,說:你怎麼不叫上我呢?

  駱駝仍沉浸在幻想之中,駱駝喃喃地說:錯了。打起就錯了。我們應該去南方。南方是火地,我們的財源在南方……

  駱駝的思緒是跳躍的,他又想到《易經》上去了……我愣愣地望著他,說:現在麼?

  駱駝怔了一下,又回到現實中來了。他搖了搖頭,說:不。現在還不能去。我們兩手空空,怎麼去?

  是呀,我們兩手空空,我們現在還住在地下工事裡,一分錢也沒有拿到……何談投資?這不是笑話嘛。

  駱駝突然說:我現在就上街,買把刀,揣腰裡……我必是拿到錢!老萬這人棒槌得很,得防著點。我跟他血拼到底了!

  我有點怵。我發現,到了這一步,駱駝想玩邪的了……

  我有些不安,問:這活兒,還幹麼?

  駱駝說:兄弟,你別怕。咱站在理上,活兒還是要幹的,咱就做這最後一次,改就改,再熬上一個月……到時候,他如果還不給錢,再說。

  駱駝又說:兄弟,咱也別熬血熬油了。白天咱去聽講座,北大、清華都開有「經濟學講座」……晚上回來給他幹,反正又不署名,湊合事吧。

  往下,我們的日子不是那麼苦了。雖然仍窩在地下室裡,白天我們到處跑著聽講座,聽關於股票、證劵的理論……晚上回來,趴在桌上,繼續做「艾麗絲」,「美國」的。我和駱駝把廖亦先、朱克輝撂下的半拉子活兒也接過來了,一人修改兩部……草草改了一遍,交上之後,就沒有消息了。

  ……不久,駱駝真的買了一把刀,揣在了腰裡。

  等了十天,駱駝又拿回了一千塊錢,說:老萬說……專家說了,不行,還要改。你的意思呢?

  我說:他這是釣魚呢。不改了。一個字也不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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