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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第三章

  該給你說一說過去的事了。

  老夫今年五十四歲,命書上說,五十四歲是一道坎。所以,該把我知道的一些事情告訴你了。現在外邊烏雲密佈,正在下雨,趁天上的炸雷還沒打下來,我對天起誓:我這裡所說的每句話都是真實的。

  血脈的聯繫是必須要說的。不管走多遠,我都得承認,我是潁平人。

  哪怕你一天也沒回去過,你的祖籍仍然是平原省潁平縣吳梁村(官稱)。它也叫做無梁村(民間),那是更久遠些的事了。

  在紙上,雖然吳家祖籍潁平,可從根上說,吳家又不能算是地道的平原人。據說,吳家是從明代才從山西洪洞縣遷徙過來的,但紙上的記憶是靠不住的。我要說的是,吳家人是有標誌的:凡吳家人,脊樑骨的第三個關節比一般人粗大。摸一摸就知道了,那骨節像個大核桃。據說,那是祖先在一次次抗暴中被打斷後接起來的。

  假如有一天,你去無梁,有兩條路可以選擇,一條是303國道,另一條是505省道。303國道從北往南,是全封閉高速公路,橫穿三個縣份,在潁平城外下路,過七個村就到了;若是走省道,是西北東南向,穿過兩個縣份,天爺廟下路,過四個村就到了。

  我還要告訴你,這裡常刮的風是西北風。西北風冬哨秋塵,且鑽旋淩厲。所以這裡生長的樹沒有特別直的,一般都是偏東南的朝向。如果你看見路邊的樹朝著東南歪一點,就像是在給人點頭,那麼,你就離家鄉不遠了。

  無梁是一個有三千口人的大村子。

  從歷史上說,無梁曾是個編席窩子。靠著村西那片一望無際的葦蕩,這裡家家戶戶編席為生。據說,他們編的席一九五八年曾獲得過巴拿馬世界博覽會金獎,但我從未見過獎盃。過去,這裡的男人普遍比女人低,那是背濕葦捆背出來的;這裡的女人普遍比男人高,那是她們站在碾篾子的石滾上一腳一腳練出來的。

  我承認,我曾經摸過無梁大多數女人的屁股。那時候,一大早,無梁的女人們照例會讓男人背出一捆一捆頭天晚上破好的篾子來,由她們站在石滾上把編席用的篾子碾平,然後再去編。在村街上,女人們一個個站在圓圓的石滾上,頭高高地昂著,靠著腳尖的力量,屁股的靈活,乳房的顫動,驅動著石滾在她們的腳尖下忽東忽西、來來回回地滾動。她們一個個腳法矯健,身子靈巧,就像是技藝高超的芭蕾舞演員。這在無梁曾經是一道風景。

  在我的記憶裡,無梁女人個個高大無比,屁股肥厚圓潤,活色生香。我得說,我那時候已曉些事了,手剛剛可以夠著女人的屁股。站在石滾上碾篾子的女人,屁股都是緊繃著的,就像是一匹匹行進中的戰馬,一張張彈棉花的張弓,捏一下軟中帶硬、極富彈性,回彈時竟有絲竹之聲。那時候,在初升太陽的陽光下,我會沿著村街一路捏下去,捏得女人哇哇亂叫,這叫「吃涼粉兒」。

  我也承認,我還曾經摸過無梁大多數女人的乳房。在這個世界上,毫不誇張地說,我是見識乳房最多的男人。國勝家女人乳房上有一黑痣;紫成家女人乳房像是歪把茄子;保祥家女人的乳房奶頭極大,就像是一對紫紅色的桑葚;三畫家女人乳房像個大葫蘆瓢;海林家女人的乳房下拖著,就像是長過了的老瓠瓜;印家女人的乳頭潤著一片麻點點,像是撒滿了黑芝麻的水豆腐;水橋家女人的乳房極小,就像是倒扣著的兩隻小木碗;麥勤家女人的乳房汗忒多,有一股羊膻味;大原嫂子的乳房細白,有豌豆糕的氣味;寬家女人奶子又大又肥,飽盈盈的,像是個快要脹破了的氣球……說這些,我不是要故意引誘你。我只是說,女人跟女人是不一樣的。

  好了,現在我告訴你,我童年的吃食。現在人們都講綠色食品,我可以告訴你,我當年吃的全都是綠色食品。我吃過火燒的螞蚱,半生不熟的嫩玉米,春天的槐花、榆錢兒、桐花,秋天的高粱稈,摻有棉籽的窩窩頭,一股酒糟味(窖壞了)的紅薯,一碗一碗的水煮胡蘿蔔,九蒸九曬用鹽醃出來的蓖麻葉,還有從「搬倉」(老鼠)洞裡掏出來的豌豆粒……可以說,天下的美食我都吃遍了。

  最讓人不能忘懷的是三大美味。

  第一大美味是榆錢媽做的柿糠沙,也叫「炒星星」。那是曬了一冬的柿子皮加豌豆面、薯乾面再加辣椒面等用水和成麵團,經發酵後拍成一個個圓面餅在陽光下暴曬,再經手工小拐石磨磨成粉狀,最後在燒紅的熱鍋裡至少澆半碗豬油爆炒,這就炒成了晶亮亮的、看上去一粒一粒的油沙。吃的時候先甜你一下、再辣你一下,你得一點一點吃,辣得你長伸著脖子,滿口生火,一腔紅甜。

  第二大美味是井拔涼水蒜泥薄荷葉拌餄餎面。這道麵食以秋海家做的最好吃,他家有從縣機械廠弄來的軋面的鋼筒,下邊的底是鑽了孔的,上邊有大杠子穿在鋼筒罩上,由兩個人推著軋出來的,這叫鋼絲面,十分筋道。夏日裡坐在樹下端上一碗,美呀。

  第三大美味是泥蛋子紅薯麻雀,也叫「雙味麻雀」。就是把生紅薯掏一孔,麻雀在鹽水裡泡一泡,爾後塞進紅薯裡用泥糊了,放在煙炕房裡的火道去烤,等泥蛋烤裂的時候就可以吃了,先苦後甜再鹹……不說了,我已經流口水了。

  我得說,正是這些綠色食品豐富了我的胃,使我能在無梁村茁壯成長。以至於後來,我一看到辣椒就渾身燥熱,滿口生火。辣椒是無梁村最常用的一種作料,是高掛在鹽之上的一種生活必需品,正是這種作料詩意地毒化了我的童年。

  話說到這裡,估計你已經猜出來了。是的,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

  當年,也就是五十四年前,我母親把我生在一堆草木灰上,爾後就撒手人寰了。在我生下來的第三天,我的父親,遠在三百裡外的大唐溝煤礦工人吳大順,因突發的瓦斯爆炸事故埋在了礦井下。那時候,領袖說過,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死了也就死了,只給我留下了三百元的喪葬費。不像現在,死一個人明碼標價要二十萬……

  於是,我生下來的第三天,就成了孤兒了。

  現在,我要給你說一說老姑父了。

  我告訴你,我之所以敢捏女人的屁股,那是老姑父批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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