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佩甫 > 生命冊 | 上頁 下頁


  到了分局,我堂堂的一個大學講師,卻像孫子一樣,見人就點頭,一路叩問,終於問到了治安大隊辦公室。一個胖胖的警察對我說:你是吳志鵬?我說是,我是。他問:錢帶來了麼?我說帶了。他說:不是你親妹子?我說:也算是。一個村的。他噢了一聲,說:你等著吧。他走了幾步,又回過頭說:這姑娘匪了。我抓她兩次了,屢教不改。要不是看她懷了孕,就送她去「勞教」了……我驚訝地望著他:她……懷孕了?

  等我見到蔡葦香時,她穿得是那樣少,少得讓人不敢看。她上身穿著一個米黃色的、露著半邊奶子的絲綢短衫,下邊是米黃色的綢短褲,頭髮燙得像雞窩一樣,腳上趿拉著一雙紅拖鞋,半蹲在那裡,真成了一隻「雞」了。雖然是夏天,昨晚上下了一夜雨,她大約是凍壞了,縮著膀子,身子半彎著,我差點沒認出她來。當著警察的面,她還埋怨說:哥,你咋才來呀?

  出了門,我本想給老姑父打個電話,讓人把她接回去。可她的眼像錐子一樣瞪著我,說:交了多少錢?我說:八百。她說:好,我會還你的。可有一樣,不准告訴我爹。不准給村裡人說一個字。要不然,我就說我肚裡的孩子是你的,你信不信?……我無話可說。這不活脫脫的一個女流氓麼?

  我說:香,我給你買張火車票,還是回去吧。

  她說:我不回去。不混出個人樣,我決不回去。

  我說:香,老姑父都快急瘋了……

  她說:別提他。別提我爹。

  我說:那你,就這麼……

  她說:你說這話有意思麼?得了便宜賣乖。我爹把好處都給了你了。所有的機會你都占盡了,你還想怎麼著?

  我說:我聽說,你,已經被抓了兩回了。你說你……

  她說:你的機會不也是送禮送出來的麼?賣啥都是賣,我賣我自己,又沒賣你。咋,心疼錢了?我說了,我會還你的。

  我說:我是心疼你呀。

  她說:別。丟哥,你是名人,我是賤人。各走各的路吧。

  我這已經是第二次跟她見面了。調進省城之後,我平生第一次進腳屋,就是她給我洗的腳……我知道她恨我。她也恨她父親。她是一顆仇恨的種子。她眼裡有很多螞蟻。我從小就熟悉螞蟻,她眼裡汪著一窩一窩的螞蟻。螞蟻的燈是黑的。

  我說:你身子……

  她說:這事你別管。我有辦法。

  我說:那你……

  她說: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錢,我會還你的。記住,別告訴我爹。說完,她很快混在人群裡不見了。

  我推著自行車,傻傻地在馬路邊上站著。

  我幾乎就要崩潰了。

  我身上的「包袱」太沉重了,一個無梁村就快要把我壓垮了。偉大領袖說,他身上既有猴氣也有虎氣。我倒很想變成一隻狐狸。我要是狐狸就好了,我很想輕巧地把「包袱」甩掉,站在高處看風景。我想說:我是個孤兒,我跟你們有什麼關係?可我做不到。

  我害怕接電話。我一聽見電話鈴聲就頭皮發麻!我始終也沒有弄清楚是誰把單位的電話告訴村人的。我曾經懷疑過「油菜」。我在心裡無數次地大罵吳有才,我不就在你那兒住了一晚麼?你就把我供出來了……可我也知道,這與「油菜」沒有多大關係。自分別後,「油菜」從未找過我。我想,我大約成了無梁村的一根「稻草」,成了他們惟一能抓住的東西……他們一旦有了困難,迫切地希望能得到一個「官人」的庇護。可我不是官員。

  有一段時間,我試著想當一當狐狸。我很想當狐狸。我看不起自己,我蔑視自己,可我禁不住還是想當狐狸。每當有電話找我的時候,我就拿捏好腔調,對著電話撇一串北京話說:喂,你哪裡?誰?找誰?……噢,找姓吳的是麼?什麼,口天吳,他不在呀,不在。出差了……什麼時候回來?這就難說了……喂,找誰?王,這裡沒有姓王的。胡?沒有。沒有這個人。打錯了,你打錯了。這是機關!……喂,哪位?兔子?哪有兔子?誰是兔子?你?噢,你找……丟?誰丟東西了?找派出所去,亂彈琴。噢,找姓吳的,口天吳,吳志鵬是吧?好像……有、是有這麼個人。可他走了。是啊,是。走了,調走了……調哪單位?那就不知道了……我甚至試著想流氓一下,我對著電話說:喂,我是誰?我是國務院。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我調你一萬噸小麥。你誰呀?……我是你大爺!

  沒有人願意活在愧疚之中,每當我打完電話,回過頭來,我心裡的淚就下來了。我看見了無邊的田野,我看見了家鄉的牲口棚,我看見倒沫的老牛正在瞪著眼罵我呢:吳志鵬,你吃人奶拉豬屎,驢糞蛋外面光,真不是人哪!

  我躲避電話,就像是躲瘟疫一樣。流氓很好,流氓很輕鬆。你只要不把自己當人,一切問題都解決了。染一染,用墨汁把心染一染。我跳出來了,心一墨,我就跳出來了。有那麼幾次,我也來點惡作劇。每每有電話鈴響起,凡是找我的,我把電話聽筒拿起來,我堅決不說人話,不說中國話,我給他來嘰裡咕嚕:first, second, third, fourth……聽著那二百裡外的聲音,就像是跟土地爺說話。滿嘴跑舌頭,作的是假揖,燒的是空香。在鄉村,只有土地爺是可以日哄的。

  也有躲不過去的時候。一次,一位女同事大聲喊我接電話,我不能不接……可我接了之後就後悔了。那個電話是老姑父打來的,我不敢推辭。老姑父在電話裡說,丟,出事了。我一聽,頓時心驚肉跳!我壯著膽子問,出什麼事了?老姑父說,你六嬸,也就是印家女人,還記得吧,你吃過她的奶。她孫女,三歲,去年掉河裡淹死了。我噢了一聲,竟然不敢大聲回話……老姑父說,你聽見了麼?我說電話裡有雜音,聽著呢,我聽著呢。老姑父說,好在她兒媳婦又懷孕了,就是坤生他兩口,偷偷托人讓縣醫院查了,還是「龍鳳胎」。不管怎麼說,這算是一悲一喜,我心裡松了口氣……可就在這時,老姑父又在電話裡說,這會兒他們正往省城趕呢……頓時,我的心又提起來了。我聲音都變了,開始顫抖,說:怎、怎麼了?老姑父說:難產。醫生說,得剖腹……丟啊,你給找個好點的醫院,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給生下來。要不,一家人都坍天了。我硬著頭皮說:行啊,行。

  我心裡說,我又得托關係了。我找誰呢?可我還得找,我不能不找。有時候,我覺得我臉上真的刻有字,我就是一個賣「臉」的,村裡人派我賣「臉」來了……當我四處求告,上下托人,終於把孕婦送進病房的時候,我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氣。我覺得,我終於給村裡人辦了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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