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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幻覺五:

  ……河灘裡,黑頭高聲喊:「站住。你給我站住!」

  大梅跑了幾步,停下來說:「我不站,就不站!」

  黑頭說:「敢不站?我打飛你!」

  大梅站在那裡,說:「打吧,我就不站!」

  黑頭大步走上前去,把一雙黑臭黑臭的鞋仍到她面前,說:「聞聞。」

  大梅哭著說:「不聞。我就是不聞!」

  黑頭上前按住她的頭,說:「聞!」說著,硬把大梅的頭按在了那雙臭鞋上,說:「敢?!」

  終於,大梅的臉貼在了那雙臭鞋上……

  大梅哭了……

  黑頭說:「你也別嫌髒,它真治病!」

  ……這一切歷歷在目!仿佛就在眼前,可她的這個人呢?她的這個恨不夠的人哪?!這麼想著,大梅淚如雨下……很久很久之後,她才慢慢站起身來,身子倚在桌上,兩眼盯著黑頭的遺像,默默地說:「哥,你這一輩子,愛戲都愛到骨頭裡了,可你從沒有大紅大紫過,你虧呀!你太虧!哥呀,說實話,多少年來,你……你從沒把我當女人看,我,我也……已經不是女人了!我的哥呀,我六歲學戲,褲襠裡夾磚頭,走的就是八字步啊!……在你眼裡,我根本就不是女人,是戲,我是戲呀!我的哥,生前,我沒給你生下一男半女,現今你去了,身後連個燒紙錢的都沒有!我……可這也怪你呀!罷了,罷了,不說了。誰讓咱是戲哪?!我不怨你,你也別怨我。這都是為了戲呀!我的哥……你活著的時候,這話我是不敢說的,我怕傷了你的心,現在你去了,我又能跟誰去說呢?……」

  更深夜靜,誰家傳來了小兒的啼哭聲,那哭聲是多麼親切呀!……

  大梅獨自一人坐在小桌前,桌上放著半瓶酒和一小堆花生豆;大梅面前一隻酒杯;對面也放著一隻酒杯……

  大梅端起酒,說:「哥,我知道你好喝酒,我陪你喝兩盅。」說著,她把杯裡的酒一飲而盡。接著,她又說:「哥,我還會劃拳哪,劃兩個?來吧……」接著,大梅伸出手,高聲喊道:「一隻孤雁!二木成林!三星已晚!四顧茫茫!五更上路!六神不安哪!我的哥呀,你幹嗎要撤下我一個人呢!」喊著,大梅臉上淚如雨下……

  送走親人的第三天,大梅又按時參加排戲了。

  那天,當大梅匆匆走進來時,參加排練的演員已全部到齊了……人們一眼就看見了大梅臂上戴著的黑紗,因此,誰也沒有說什麼。

  然而,大梅仍像往常那樣,緩緩地走到那個小黑板前,拿起一截粉筆,在黑板上寫道:

  誤場者:申鳳梅

  而後,她扭過臉來,先是對著眾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而後啞著嗓子說:「對不起,我遲到了。我向各位道歉!」

  眾人不忍再去看她,一個個眼裡含著淚,都把臉扭過去了……

  突然,王玲玲跨前一步說:「申老師,你的腳怎麼腫了?!」

  立時,演員們全都圍上來了……

  大梅說:「沒事,我沒事。腿有點腫,老毛病了。排戲吧。」

  那天,排的是《七擒孟獲》,大梅的喉嚨啞了,她唱不准了,不得不一次次的重複……後來,人們看她實在是站不住了,就派人把她背了回去。

  可是,大梅只歇了兩天,就又上路了。

  這時,她的腿還沒有好,走不成路。於是,團裡就派青年演員小韓專門照顧她。趕車那天的早上,在天橋上,趕車的人多,大梅在擁擠不堪的人流中實在是走不動了,小韓怕趕不上車,一急,乾脆背著申鳳梅往天橋上跑……

  大梅不忍心讓他受累,就說:「孩兒,不慌,咱不慌,慢點,別捧著你的……」

  小韓背著大梅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往上爬,走著,小韓說:「申老師,不是我說你,你都病成這樣了?咋還去演出哪?你只管不去!」

  大梅說:「孩兒呀,西安那邊,『牌』都掛出去了。你說我不去行麼?」

  小韓說:「那也不能不顧人的死活。誰讓他掛的?誰讓掛的誰去演!」

  大梅說:「你這孩兒,咋說這話?唉,都有難處哇。不掛牌吧,眼看著賣不上座,全團一百多口子,工資咋發哪?」

  小韓說:「反正天塌砸大家!也不能就這麼折騰你呀?!」

  大梅說:「這孩兒,餓你三天,看你還說大話?!」

  好不容易上了車,大梅坐下來休息了幾個小時。可到了西安火車站,一下車,大梅就又走不成路了,可她仍對小韓說:「孩兒,你讓我自己走走試試……」說著,她獨自一人扶著站台上的欄杆走了幾步,搖搖晃晃的,仍然是走不成!

  小韓急了,說:「眼看著你走不成嘛。來吧,申老師,我還背你吧。」

  大梅小聲嘟噥說:「咋就走不成了哪?」

  ……又是上臺階,下臺階,爬天橋;在天橋上,大梅說:「孩兒呀,這一趟我可真是拖累你了。」

  小韓說:「申老師,你千萬別這麼說。我背背你,這算啥呢?我是心疼你老啊!你看你這麼大歲數了,還一身的病,憑啥還出來演出呢?!你是國家一級演員,工資又不少拿?!」

  大梅說:「孩兒呀,你不理解呀。明兒,我得好好給你說說……」

  小韓說:「問題是,你就是來了,路都走不成,能上臺演出麼?!」

  大梅說:「說了,只讓我演半場。」

  第二天,在西安大劇院的後臺上,有人正在幫大梅上裝……

  這時候,眼看就要上場,大梅仍是走不成路,有兩個人架著她,大梅說:「不慌,不慌,讓我再走走試試……」大梅試著走了幾步,仍是反厭歪歪的,幾乎要跌倒的樣子……

  這時,導演蘇小藝焦急地搓著兩隻手說:「大姐,咋樣?如果真不行……只好給觀眾解釋一下了。」

  有人說:「那、那、那……『牌』可是早就掛出去了呀!」

  此刻,突然有人跑來說:「快,快,該上了!該申老師上了!……」

  頃刻間,眾人都望著申鳳梅……

  此時此刻,申鳳梅在兩人的攙扶下,再次走了幾步,當鑼聲響起時,大梅突然推開兩人,神色一凜,陡然間像換了個人似的,大步沖上臺去!

  等她上了台之後,出現在觀眾面前的竟是一個瀟灑大方、氣度不凡的「諸葛亮」!

  一板唱過,觀眾席上掌聲雷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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