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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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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常常為那黑壓壓的人頭,一張張專注的、興奮的臉而感動…… 司家莊的那位「司鐵嘴」說:「值了,值了,我這一輩子也真值了!跟著大姐你,我吃了多少油饃呀!一嘴油!」 後來,風聲慢慢地就傳出去了,連城裡人也聽說鄉下有這麼一個「小分隊」……於是,突然有一天,一輛吉普車停在了大營村的村口。從車上走下幾個穿綠軍衣的人,領頭的卻是崔衛東! 崔衛東帶著三個戴紅袖章、身穿綠軍衣的人氣勢洶洶地闖進了大隊部。在大隊部裡,崔衛東十分神氣地從上衣兜裡掏出了一張戴著紅色大印的紙,就那麼在二怪眼前一抖,說:「交人吧!」 二怪故作糊塗地說:「交人?交誰呀?」 崔衛東說:「大戲霸申鳳梅。我們要帶回去開批鬥大會!」 二怪說:「那可不行,我們這兒正批著呢。」 崔衛東用手點了點那張紙,說:「你看好,這上邊蓋的可是地區革委會的大印!你負得起這個責任麼?!」 二怪說:「我不管你啥印,我又不認字兒!」 崔衛東氣呼呼地望著他,說:「你?!你竟敢……」 二怪站起來說:「我怎麼了?告訴你,老子三代血貧農!你給我說說,你是啥成分?!」 崔衛東氣得轉了一個圈,他扭頭一看,門外站滿了民兵……於是,他說:「好!你等著,你等著!」說完,對他的手下說:「走!」 二怪卻說:「不送。不送。」 崔衛東等人走後,二怪匆匆地來到了大隊部後邊的牲口院。這裡還有一群外村人等著他呢……二怪一走進來,立時就被眾人圍住了。他們擁上前來,七嘴八舌地說: 「怪,可該輪到俺郭莊了吧?」 「墳台,該輪墳台了吧?」 「霍莊,霍莊排得最早!」 「曹寨呢?咋也該了吧?!」 二怪發脾氣說:「還喳喳哩,城裡都來人了!風都是恁外莊人透的,人家非把大梅帶走不行……」 眾人立時喝道:「敢?!」 二怪說:「咋不敢?!」 眾人說:「他只要敢進村,腿給小舅擰了!」 可就在當天下午,有三輛大卡車,載著頭戴柳條帽的「造反派」氣勢洶洶地開進了大營! 車上的大喇叭哇哇響著:「貧下中農同志們,革命的戰友們!貧下中農同志們,革命的戰友們!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正以排山倒海之勢,雷霆萬鈞之力……」 然而,當卡車剛開進村口不久,那車卻突然停住了,喇叭也不再嗚哩哇啦地響了……站在車上的那些「造反派」們,一個個變得目瞪口呆!在他們的眼前:村裡村外,莊稼地裡,竟然站滿了黑壓壓的農民,到處都是人臉,人臉像牆一樣的沉默著!而且仍有四面八方的農民正源源不斷地往這裡趕!!…… 於是,車上有人急忙指揮說:「快,快,倒車!回去回去!」 就這樣,不到一袋煙的工夫,三輛卡車後車變前車,前車變後車,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灰溜溜地開走了…… 此後,再沒人敢來抓人了。 一天傍晚,老支書心事重重地走進了羊圈後邊的草屋。進了門,跟大梅打了聲招呼,老人就蹲在那裡一袋一袋地吸旱煙。他吸了一鍋又一鍋,大梅看看他,終於忍不住問:「大爺,有啥事?」 老支書遲疑了片刻,說:「……有個事,我本不想說,唉,算了。」 大梅說:「大爺,有啥事你說吧。是不是我在這兒……?」 老支書笑了笑,說:「看你想哪兒去了。好,我說……這個事呢,按說也不算個啥事,可這,唉,過去咱地區的馬書記你知道吧?」 大梅說:「知道。知道。他……咋樣?」 老支書小聲說:「人被打壞了!聽說,兩條腿都給打斷了,肋巴整整斷了七根,這會兒還在病床上躺著呢……」 大梅一聽,忙問:「那,那咋辦呢?有沒有危險?!」 老支書說:「一時半會兒,難說呀。」接著,老支書又說:「那可是個好人哪!」 大梅試探著說:「那咱……能不能去看看他?」 老支書把煙掐滅,沉吟了一會兒,說:「我說的就是這個事。市面上,現在到處抓他。他呢,這會兒還躲在部隊上的一個營房裡……頭前,有人捎信說,老馬疼得受不住了,說了一句話,說他……想聽你的戲。」 大梅立時站起身說:「咱去。咱現在就去!」 老支書遲疑著說:「閨女,路老遠哪!跨著縣呢。你的名氣這麼大,路上萬—……老不安全哪?!」 大梅說:「大爺,我呢,就這一堆了,你也別替我擔心。老馬是好人,大好人!他都到這一步了,想聽我唱兩句,我無論如何也得去呀!」 老支書說:「閨女,不瞞你,他的秘書小元是咱村人,夜裡二更天摸來的,天不明就走了……當時,我沒敢答應他,我說,風險老大,讓我想想再說。就這麼愁了一天,還是沒想好。我是怕萬一出事,無法給群眾交待呀!」 大梅說:「我去。再難我也去!」 老支書想了想,說:「既然這樣,那就去吧。可這……不得帶個弦兒?讓瞎子劉跟你一塊去吧。派民兵吧?少了不濟事,多了又太招眼……唉,這樣吧,弄掛馬車,再派倆民兵,拴上幾隻羊,只當是賣羊的。梅呀,你執意要去,我也不攔你了,路上可一定小心。路過城裡,可千萬別進市,走城邊上,繞著走……我老擔你的心哪!」 大梅說:「大爺,你放心吧。」 第二天一早,星星還沒出齊,大梅跟瞎子劉就上路了,他們在兩個民兵的護送下,坐著馬車七拐八拐的整整走了大半天,才來到襄縣境內的一個部隊營房裡。進了部隊營房的大門,他們連口水都沒顧上喝,就直奔後院去了。 在幾排營房後的有兩間小屋……小屋的房門緊閉著,門口還站有崗哨。屋子裡的窗戶全用黑布蒙著,裡邊放著一張床,床上躺著一個人……那人看上去白髮蒼蒼、身上纏滿了繃帶,十分的憔悴! 大梅和瞎子劉在秘書小元的帶領下,悄悄走了進來…… 大梅進屋後,急步來到床前,她一把抓住老馬的手,嗚咽著叫了一聲:「馬書記,馬書記!……」 這時,馬書記慢慢地睜開眼來,苦澀地笑了笑,說:「大梅,這時候,你還敢來?」 大梅兩眼含著淚,激動地說:「馬書記,啥時候我都敢來。你忘了,三年困難時期,你派我跟劇團去南陽募糧,救了多少人哪!人到啥時候都不會忘的……人心是秤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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