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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人們發現,那個昨天已蔫了的蘇小藝,這會兒竟然又氣宇軒昂地在舞臺中央站著!他身上的衣服顯然又重新熨過,連褲縫都筆挺筆挺的;胸前仍然很瀟灑地垂著那條羊毛大圍巾!他站在那裡,兩手背在後邊,高昂著頭,對到齊了的演員們說:

  「我知道,在越調劇團,有很多人不喜歡我。也更不願讓我站在這裡。這一點,我表示理解。但是,職責所在,我必須站在這裡!我也要不客氣地說,這個地方,也不是誰都能站的!這是個什麼地方呢?是舞臺,是出藝術的地方!藝術是講究品位的!雖然有許多人不愛聽,可我還是要說。舞臺,不等於撂攤賣藝。舞臺藝術,是非常講究的!這裡的演出應該是高層次的,應該是廣大觀眾喜聞樂見的!……」

  當蘇小藝在臺上侃侃而談時,王玲玲竟激動地鼓起掌來!可她鼓了幾下後,看人們都在看她,臉一紅,才不好意思地把手縮回去了……

  臺上,蘇小藝的話還未說完,突然,又見買官等一杆人氣勢洶洶地抬著一張椅子闖進來了!他們抬著的是一張不知從哪裡找來的破羅圈椅,在羅圈椅上坐著的,正是舊日的越調名角「老桂紅」!一一後邊,竟還有人扛著戲班裡教訓人時才用的長凳!幾個人把「老桂紅」抬到了排練廳的中心,往地上一放,橫橫地望著舞臺上的蘇小藝……

  已經年邁的「老桂紅」半躺半坐地靠在羅圈椅上,拿出一副老前輩的架式,啞著喉嚨長聲說:「是誰要改越調的玩意呀?是誰罵越調是草台班子啊?嗯?!」

  買官伸手一指:「桂爺,就是他。這姓蘇的!」

  「老桂紅」直了直身子,厲聲喝道:「還反了?!來人——掌嘴!」

  一聽這話,幾個中年藝人一捋袖子,就往臺上沖去!

  就在這時,大梅往前一站,說:「慢著。」說著,大梅往前走了幾步,來到了「老桂紅」的面前,說:「桂爺,要改戲的是我。這與人家導演無關。你要罰就罰我吧!」

  「老桂紅」的嘴唇動了動,說:「這是誰呀?大梅?紅角呀!大梅,我問你,連你也看不上越調的玩意兒了?」

  大梅解釋說:「桂爺,不是我看不上,是要作些改動……」

  沒等她把話說完,「老桂紅」就火了:「改?多少年的玩意,你說改就改了?你想把越調改到哪裡去?!胡鬧!」說著,他直了直身子,一下子端出了長輩的架勢:「——給我跪下!」

  當著眾人的面,大梅剛要下跪,不料,卻被黑頭拉住了,黑頭一把把大梅拽到身後,身子往前一沉,平身趴在了那條長凳上,說:「桂爺,你是長輩,要罰就罰我吧!」

  到了這時,買官有些害怕了,他伸手拽了拽趴在凳子上的黑頭,小聲說:「大師哥,這又不是沖你來的。你這是何苦呢?」

  黑頭悶悶地說:「不用你管。」

  「老桂紅」怎麼也沒想到,黑頭竟然也站出來了!他像氣昏了似的,愣怔了好一會兒,才伸手指著他說:「黑頭,你、你。你……也不要越調了?!」

  黑頭平身趴在那裡,竟一聲不吭。人們見趴下的是黑頭,一時,誰也不敢動手了。

  坐在羅因椅上的「老桂紅」一時臉面上下不來了,只好說:「班有班規,行有行矩,給我打!」

  就在這時,站在臺上的蘇小藝突然說:「老先生,看起來你是越調的元老了。我有個問題向您請教一下?」

  「老桂紅」眯著眼往上看了看,細啞著嗓子說:「這又是哪塊地裡的蔥啊?」

  蘇小藝從臺上跳下來,幾步走到他的面前,說:「老先生,我相信你是個講道理的人。我請教您一個問題,越調真的不能改麼?據我所知,所有的劇種都是相互浸染,相互學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同提高的。為什麼越調就不能改呢?我再請教你一個問題,如果不能改,『江湖十二色』是從哪裡來的?『七行七科』是從哪裡來的?『四梁四柱』是從哪裡來的?『飛天十三響』又是從哪裡來的?!」

  蘇小藝這麼一問,反道真把「老桂紅」給問住了。他坐在那裡,使勁咳嗽起來,一長串撕心裂肺的咳嗽……

  眾人一會兒看看蘇小藝,一會兒又看看「老桂紅」……還有人悄聲問:「啥是『飛天十三響』?」

  這時,站在一旁的買官喝道:「狗日的老右,哪有你說的話?!」

  此時此刻,正當「老桂紅」騎虎難下的時候,瞎子劉站起來了。他慢慢地站起身來,說:「老桂,桂爺,叫我說,你也不用在這兒倚老賣老了。我這人好說實話。在咱越調團,你說說,咱吃誰哪?不客氣說,咱就吃人家大梅哪!不是人家大梅,咱指望啥哪?這就叫『角』!不錯,當年你也紅過,可紅過是紅過,說句不中聽的話,那就跟過了午的茄子一樣……不說現在是新社會,就是舊社會的時候,咱唱戲的啥時候不是跟『角』走?在咱越調團,人家大梅是『角』,我就聽大梅的!大梅只要說改,咱就改!再說了,老桂,你可別忘了,你戒毒時差點死了,人家大梅還救過你一條命哪!你說說,都這麼大歲數了,你出來當什麼橫啊?」

  聽瞎子劉這麼一說,「老桂紅」臉上著實掛不住了,只見他就勢往地上一出溜,竟撲地大哭:「完了,越調完了!越調完了!……」

  就在當天晚上,一些舊藝人指示徒弟們又一次報復了蘇小藝!

  在排練廳裡,他的被褥整個被人用水澆了。蘇小藝回到排練廳後,傻呆呆地抱著濕漉漉的被褥在舞臺中央站著……舞臺上全是水,被人潑上了一層水!

  蘇小藝苦苦地站在那裡,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這時,只見門口處有紅影兒一閃,王玲玲閃身進來了。她快步走到蘇小藝跟前,說:「蘇老師,給我吧。」說著,她從蘇小藝手裡拿過被褥,從容地走到台下,放在了一張椅子上。而後,她在排練廳裡扯起了一根繩子,把被褥什麼的一一晾在了繩子上。而後,她擔過頭,說:「這些人真壞,怎麼能這樣呢?!」

  然而,一見有姑娘進來,蘇小藝臉上陡然出現了一副神遊萬里的樣子,只見他朗聲背誦道:

  「……我旅行的時間很長。路途也是很長的。離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遠,最簡單的音調,需要最艱苦的練習。旅客要在每一個生人門口敲叩,才能敲到自己家門,人要在外邊到處漂流,最後才能走到最深的內殿……」

  此刻,王玲玲像是聽醉了似地,癡癡地問:「這是誰的詩?」

  蘇小藝隨口說:「泰戈爾。」

  王玲玲由衷地說:「真好!」

  突然之間,蘇小藝像是才發現玲玲一樣,呆呆地望著她那俏麗的臉龐……片刻,他一下子就顯得容光煥發,圍巾一甩,在檯子上走來走去,說:「你喜歡泰戈爾的詩?」

  王玲玲紅著臉說:「喜、喜歡。可我知道的太少了。」

  蘇小藝感慨地說:「知音哪,知音!那好,那好,我再給你朗誦一首!——」說著,他昂首在臺上走了一個來回,突然轉過身來,甩一下圍巾,朗聲背道:

  講個故事,講個故事吧!

  在這無盡的長夜裡——

  為什麼只沉默地呆坐著呢?

  講個故事,講個故事吧!

  你並非麻木無情,

  為什麼不講話呢?

  我的靈魂聽到了

  你的腳步聲,你心的跳動,

  把你成年累月積蓄的傳說

  留在我的心底吧!

  講個故事,講個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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