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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買官說:「我再問你一遍,姓名?」

  那人小聲說:「蘇,姓蘇,蘇小藝。」

  買官說:「豬?」

  那人說:「蘇。姓蘇。」

  買官說:「噢,姓蘇。我還以為你姓豬呢。姓蘇的,知道你的身份吧?」

  蘇小藝勾著頭說:「知道。我知道。」

  買官說:「那好,我現在給你講講政策。這個這個,啊,毛主席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蘇小藝突然說:「對不起,崔、崔——政府,我能方便一下麼?」

  買官正說到興頭上,被這麼一打斷,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罵道:「操,我說我是政府了?你,就你,還想怎麼『方便』?你想『方便』什麼?!囂張,你給我站好!」

  蘇小藝頓時不敢吭了。

  這時,買官像是醒過神來,說:「尿就是尿。狗日的,還『方便方便』?臭詞不少!」

  這天晚上,大梅家屋裡的桌子上已經擺上了一些糖果、瓜子。學員們全都擁來了。特別是那些女學員,她們圍在一起,一個個嘰嘰喳喳的,在看黑頭給玲玲梳頭……

  大梅站在旁邊說:「對於演員來說,梳頭也是一門學問。在臺上,你演啥角,就得梳什麼樣的頭。在舞臺上,頭要是盤不好,唱著唱著頭發散了,那可就丟大人了!」

  黑頭一聲不吭,黑頭只是經心經意地在給玲玲梳頭、盤頭。在鏡子裡,黑頭小心翼翼地用手托著玲玲那長長的烏髮,在他的手下,那把梳子像是有了魔性一樣,所到之處,陡然就有了烏亮的光澤。他的手是那樣的輕、那樣的柔,梳子輕的像羽毛一樣,仿佛不經意間,一個頭就梳好了,鏡子裡陡然走出了一個姑娘的別具一格的俏麗!

  立時,女學員們「呀、呀」地叫著,一個個爭著說:

  「我梳一個。」

  「李老師,我也梳一個!」

  第二天上午,大梅是第一個來到排練場。她端著一大茶缸熱騰騰的茶水,一邊走一邊吹著茶葉末子……進了排練廳後,她突然發現有一個人正蹲在檯子角上匆匆忙忙地捲舖蓋呢。

  旁邊,買官正乍乍呼呼地吆喝他:「快點!麻溜兒!咋搞的?!」

  那人弓著腰慌忙應道:「好的。好的。馬上就好。馬上就好。」

  大梅一怔,問:「這人是幹啥的?咋睡在這兒?」

  買官跑過來,貼耳小聲說:「昨個兒才押來的,朱書記讓我多注意注意他……這人,反黨分子,右派!」

  正說著,只見那人夾著鋪蓋卷,低著頭躬身從旁邊走了過來……

  大梅見這人連個招呼也不打,竟然是個「反黨分子」!立時氣不打一處來,她揚起手裡的茶缸,「嘩」的一下,把滿滿一茶缸水全潑在了那人的臉上……頓時,那人一臉一身都是水,鼻樑上架的近視眼鏡也掉了!

  一身是水的「老右」(蘇小藝)趴在地上四下裡摸他的眼鏡,他爬著摸來摸去,終於找到了掉在地上的眼鏡。當他一聲不吭重新把斷了一條腿的眼鏡戴好時,參加排練的演員們差不多都到了,他們站在那裡,像看「怪物」似的、疑惑不解地看著他……

  有人問:「怎麼啦?怎麼啦?這人是誰呀?」

  然而,縱是這樣,大梅仍是氣不打一處來,她追上去質問道:「你為啥要反黨?你給我說說,為啥要反黨?!」

  「老右」身子躬得像大蝦一樣,他連連點頭說:「我有罪。我有罪。對不起,我有罪。」

  接著,「老右」慢慢地躬著身子、夾著被褥向門口走去,每當他走到演員跟前時,他就躬身點著頭說:「對不起,我錯了……對不起,我有罪……對不起,我有罪。」

  這時,朱書記匆匆進了排練場,他一看這陣勢,就問:「幹啥呢?這是幹啥呢?新來個人,有啥看的?!」說著,他一把拽住了「老右」,說:「老蘇,別走,你先別走。我給介紹一下……」

  朱書記不讓走,「老右」就老老實實地站住了……於是,朱書記鄭重地咳嗽了一聲,對大家說:「這一位,姓蘇,蘇這個這個——蘇小藝,啊,你們可以叫他老蘇,啊……這個這個,啊,是從上邊下來的,是下放。啊……對他的安置問題,上級部門有交待,啊,大致意思呢,就是說,政治上要監督,監督改造麼。藝術上呢,要尊重。大家聽清楚了吧,藝術上一定要尊重他!人家是學導演的,專家嘛……」

  立時,演員們議論紛紛……

  排完了戲,朱書記把大梅叫到了辦公室裡,私下裡批評她說:「大梅,毛主席不是說了,對俘虜還要優待嘛。你怎麼能用水潑人家哪?很不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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