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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於是,大梅一口氣跑到了辦公室,把情況對朱書記說了一番。可她沒想到,這位身穿發白舊軍裝、斜挎匣子槍的書記竟然暴跳如雷!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說:「不行!胡——鬧——台!」說著,他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地踱步,一邊踱一邊發脾氣說:「你知道這是什麼罪麼?殺頭的罪!掉腦袋的罪!你去大街上看看,這會兒,就這會兒,只要查出來有帶毒品的,哪怕搜出來這麼一小點點(他說著,用小指比劃了一下),沒二話,拉出去就地槍決!」

  大梅站在那裡,怔了一會兒,怯怯地說:「我知道。」

  老朱竟粗暴地說:「你知道個屁!新社會,必須掃除這些污泥濁水!」

  大梅央求說:「朱書記,你聽我說。老桂紅是個名演員。那吸老海的毛病也是舊社會落下的,不是一天半天。戒是該戒……」

  老朱插話說:「必須戒!」

  大梅接著說:「要是一下子戒得太猛,會死人的。朱書記,這這……影響也不好啊。」

  老朱愣了一下,說:「會死人?有那麼嚴重嗎?」

  大梅說:「真有戒死的,我親眼見過……」

  老朱擺了擺手,打斷她說:「你不要再說了。不行,我看不行,名角也不行!」說著,他在辦公室裡來回踱起步來,一邊踱步一邊自言自語地說,「這個老桂紅,這個狗日的老桂紅……」走著,走著,他又停下來,說:「組織上對文藝人才一向是愛惜的。可這個事我做不了主……這是犯罪,犯罪你懂麼?!」

  大梅望著他,看他心有所動,就說:「朱書記,老桂紅是我師傅輩的名演員,咱也不能眼看著……?」

  這時,老朱慢慢地拉開辦公桌的一個抽屜,嚴肅地說:「鳳梅同志……」

  大梅一聽他這樣叫她,竟嚇了一跳!她口不擇言地說:「不,不,我可稱不起……」

  老朱卻緩聲說:「你不要怕,這事跟你沒有關係。這個,這個,你說的雖然情況特殊,可這個、這個、這個……」說著,他沉吟了片刻,竟拉開一個抽屜,從抽屜裡拿出兩包煙來,又小心翼翼地從裡邊拿出了一個小紙蛋兒,紙蛋裡包著一個很小很小的黑丸,他很嚴肅地說:「這是剛交上來的。你給他拿去吧,讓給他在煙上抹一點兒,暫時緩解一下。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從愛護人才的角度考慮,我就犯一回錯誤。你告訴他,戒是一定要戒!沒有餘地!另外,我再給軍管會說一下,讓他們多出來曬曬太陽,也給他們改善改善伙食。」

  一時,大梅激動地說:「老朱,你真是個好領導!」

  老朱沉著臉說:「好人做不得。我這是縱容犯罪!」

  從此,由於大梅求情,對那些強制戒毒的藝人們管的就松了一點。每天,他們排著隊到操場上去,讓他們在陽光下排著隊走步,一個軍管人員在旁邊喊操:「一、二、一;一、二、一!挺胸,抬頭,往哪兒看?!向前看!一、二、一!……」

  藝人們都沒有經過正規的訓練,走起來顯得很散漫,吊兒郎當的,有人不斷地受到批評:

  「走好!你,說你哪,怎麼走的?!你,你,還有你,還像個人麼?抬起頭來!……」

  也就是同一天,「老桂紅」被人帶進了一間接待室。在那間接待室裡,當著大梅的面,已經年邁的「老桂紅」連起碼的廉恥都不顧了,他就那麼蹲在地上,像瘋子一樣抓過那包煙,抖抖嗦嗦地點上連吸了幾口,接著,又撲咚一聲跪下來,連連磕著頭說:「感謝共產黨。感謝共產黨!我戒,我死戒,我一定戒……」

  老朱望著「老桂紅」的樣子,一句話沒說就扭過身去,十分厭惡地皺了皺眉頭。

  出了門,老朱搖了搖頭,對大梅說:「哼,還是個名角呢,一吸上毒,怎麼不像個人哪?!」

  大梅歎口氣,由衷地說:「舊社會,沒有人把唱戲的當人看。在那些有錢人眼裡,你是『戲子』。『戲子』不是人,一當『戲子』你就不是人了。又有誰把『戲子』當人哪?唱戲的,說不好聽的,那是巧要飯。活著讓人瞧不起,就是死了,也不能人老墳。現在解放了,托了共產黨的福,藝人才是個人了。」

  老朱說:「這是新社會。藝人也要自重!」

  大梅聽了,認真地點點頭。

  這時,老朱突然說:「今晚上有一場演出,市領導要看。你回去讓大家好好準備準備。」

  大梅滿口承當說:「你放心吧。」

  大梅怎麼也想不到,解放後,她在漯河的第一場演出就砸了!

  既然是首場演出,大梅自然是要上場的。她是主角麼。可是,這天晚上的演出是帶有慰問性質的。在漯河這樣的城市裡,大凡名角出演,文化人是定然要看的。所以這天晚上,來看戲的大多是一些知識分子。

  是呀,票早就賣完了,售票口也早兩天就掛出了兩個醒目的大字:客滿。在戲開演之前,劇場門前已是熙熙攘攘的了,那些賣水果、瓜子、等小吃的小攤站在戲院的臺階下,不時地大聲叫賣……劇場內,自然座無虛席,可以看出,來看戲的大多是一些城市裡知識文化界的人士。

  鈴聲響了……戲一開始,大梅並不緊張,她已在各種檯子上演了無數場了,還會在乎一個漯河麼?可是,待她上場後,剛念了幾句道白,台下便傳出了哄堂大笑聲!接下去,演著演著,台下仍不時響起哄然大笑!有時,剛唱兩句,台下就傳出了哄笑聲,一時間,劇場裡顯得亂哄哄的!

  由於是劇團進漯河後的第一場演出,黑頭格外看重。於是,他懷裡精心地揣著兩隻小茶壺(一個盛熱茶,一個盛涼茶),早早地就站在了舞臺角上的暗處……

  片刻,劇場裡又傳來了哄笑聲……

  開初,黑頭不知道台下為什麼會笑?就趴在幕布後偷偷往下看……恰在這時,台下竟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黑頭也終於看清了,觀眾拍的竟然是倒好!於是,黑頭的臉立時沉下來了!

  等到戲散場時,只見劇院大廳、過道裡,到處都是議論聲。

  有的說:「都說唱的好,好啥?動不動就亂『歐歐』,也不知『歐』個啥?死難聽!」

  有的說:「唱的啥,淨白字!」

  有的說:「一聽就知道,是走鄉賣藝的,沒一點文化!」

  有的說:「可不,鄱陽湖吧,說成潘陽湖;馬遂吧,說成馬錘;梁虔吧,說成房山……你說說,這不是笑話麼,大笑話?!」

  有的說:「這個大梅不是挺有名麼?」

  有的說:「沒有麥克風還好,一用麥克,啥也聽不清了……」

  有的說:「嗓門怪大,可喉嚨喊的!那音兒都變了……」

  有的說:「頭幾排還行,說實話,吐字還是蠻清的嘛。」

  後臺上,演員們全都默默地,一聲不吭地卸裝,這是他們唱戲以來,第一次唱砸了!

  在沉默中,卸了裝的大梅一步步向黑頭走去……

  黑頭鐵青著臉,一句話也不說,抓起懷裡的兩隻茶壺,只聽「咚、叭」兩聲,一下子砸在了地上!!

  當天夜裡,大梅剛進家門,只聽得「忽咚!」一聲,兩塊大磚頭撂在了她面前的地上——

  大梅看了,默默地走進屋去,一句話也不說,脫了衣服,就在屋子中間的兩塊磚頭上跪下了。

  黑暗中,黑頭氣呼呼地站在那裡,厲聲喝道:「你是咋唱的?!越唱越差瓜!」

  大梅不語,大梅抬頭看了他一眼,滿臉含淚,揚起手來,一下一下地在扇自己的臉!……

  這一天晚上,大梅就那麼整整地在磚上跪了一夜!

  黑頭自然沒有想到,他會丟這麼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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