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佩甫 > 申鳳梅 >  上一頁    下一頁


  黑頭半坐起,看了看睡著的師兄弟們,說:「買官,你去唱墊戲。」

  然而,買官睡死了,怎麼拽也拽不起來,像一堆泥似的……這時,大梅悄沒聲地爬起來,說:「大師哥,我去吧?」黑頭仍迷迷糊糊地說:「好,你去吧。」說著,又躺下了。

  天才三更,四周黑乎乎的,到處都是嚇人的墨黑,大梅獨自一人戰戰兢兢地向村外的戲臺走去。在她身後,不斷有「茲。茲」的響聲出現,幾乎能把人的魂嚇掉,可她還是咬著牙往前走,也只能往前走。人在黑暗中走,只有憑心中那一盞「燈」了!

  終於,她看見那個高臺了。這就是她一生一世要追尋的地方麼?大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而後,一步一步走上高臺。她終於站在了高檯子上,只見四周一片靜寂。台下,眼前十米遠的地方,只有一個擺上了香燭、供果和先人牌位的供桌。香已點上了,有三個小火頭在風中一紅一紅閃著……她知道,「神戲」是要唱給鬼魂聽的。那些死人的牌位,就是她的聽眾!她在心裡用哭腔說:鬼們,你們可別嚇我,我還小著呢!

  大梅孤零零地站在檯子上,著實有些害怕,她先是鑽到了戲臺上的桌下,張了張嘴,卻沒有唱出聲來,她自己對自己說:「唱,你唱啊!……」可是,她眼裡的淚倒先流下來了。她哭啊哭啊,哭了好大一陣,最後終於不哭了。她就那麼心一橫,終於鑽出了桌子,直直地站在了檯子上,開始時,她頭上還戴著一頂草帽,那是瞎子劉教給她的,害怕時,你就先戴著草帽唱……

  然而,當她獨自一人站在高臺上,真正面對著萬籟俱寂的夜空時,不知怎的,那心一下子就橫下來了,她先是閉上眼,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接著,她突然把草帽一扔,終於唱出了第一聲!

  黎明時分,雞終於叫了……

  這時,早起的人發現,就在那個高高的土檯子上,有一個小黑妮面對曠野,在演在唱! 

  第二章

  那天早上的演唱,幾乎決定了她一生的命運。

  最開始時,她是在為鬼魂演唱,為遠處那三株半明半暗的香火頭演唱,為無邊的曠野演唱,為那化不盡的黑夜演唱……所以,她不怕「觀眾」挑剔什麼,也不管唱的好不好聽,就一個勁地唱下去。這也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盡情盡意地宣洩。她把她心中的苦處、心裡積存已久的鬱積全都唱出來了!當然,她腦海裡流出的是一串串的戲詞,那戲詞有的是她一句一句聽來的,有的是她用飯「換」來的。那一次次的「換」,是多麼不容易呀!現在,那些日子全都隨著她的聲音喊出去了。

  在平原的鄉村,唱「神戲」是戲班必須盡的一種「義務」。這種「義務」是奉獻給大戶人家已過世的祖先的。人去世了,在戲臺前搭上一個象徵性的小廟,在廟臺上擺上祖先的「牌位」,再放一些供果,點上香火,戲班就得派人來唱。在鄉村,一般能「寫」起戲的,定然是大戶人家。就是一個村出錢「寫」戲,也是由大戶人家挑頭。不然,一般窮人是「寫」不起戲的。所以,這「神戲」都是唱給大戶人家的「牌位」聽的,是象徵性的。由於死去的鬼魂見不得天日,這戲也只有後半夜裡唱了。人已經過世了,活著的人還念著他,也僅此而已,所以,唱「神戲」的,一般都是些小學徒。

  大梅第一次登臺,她並不知道唱「神戲」的規矩,也沒人來叫她,她就這麼一直唱下去……從夜裡唱到早晨,又從早晨一直唱到了近午。眼看快到飯時了,大梅仍是獨自一人在臺上唱著。她是從沒有人開始唱的,等台下有人時,她自己還不知道哪。再說,經過了一夜的恐怖,她也不那麼怕了,心說,有人就有人吧,我該唱還唱。這麼一來,倒是底氣更足了。

  這時候,台下出現了許多圍觀的人,人們詫異地望著她,七嘴八舌地議論說:

  「有新角了吧?這戲又有新角了!」

  「這妞是哪兒的?都唱一晌了!」

  「唱的不賴!唱的真不賴!」

  「是才請來的吧?別看沒多大。」

  「沒聽說呀?是哪個戲班的?!……」

  終於,戲臺前人越來越多,人們從四面八方擁過來;一時連戲班的人也驚動了,他們都亂紛紛地跑來看了。一瞅,竟是大梅!

  人們站在台下,全都吃驚地望著臺上的大梅……

  午時,當戲班裡的人一個個端碗吃飯的時候,大梅卻一下子成了整個戲班關注的對象了。姐妹們把她圍起來,一個個都誇她唱的好……可就在這時,她卻當頭挨了一棒!

  正當姐妹們亂嚷嚷地給她叫好時,卻見「一品紅」繃著臉走過來,厲聲喝道:「大梅,跪下!」

  在眾人面前,大梅愣了一下,就默默地在當院跪下了……

  「一品紅」說:「——我才聽了七句,你就給我唱錯了三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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