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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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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裡,金石頭放下煙槍,拍著手道:「好,好!是那個味。」片刻,金石頭咳嗽了一聲,隨手扔出一塊銀元,說:「瞎子,天不早了,歇吧。」 胡琴聲停了,過了一會兒,只聽「吱嚀」一聲,門關上了…… 五更天,天剛蒼蒼亮,「金家班」新收的孩子們便被皮繩「抽」起來了。他們被黑頭帶到了穎河邊上。 初春的天氣,風依舊寒,二十幾個孩子抖抖嗦嗦地在涼風中站著,一個個凍得直咧嘴。 前邊不遠處,立著的是「一品紅」。只見「一品紅」一隻腿直直、高高地蹺在頭頂上,正在練功…… 片刻,黑頭扛著條板凳站在排好的隊列前,他把一條板凳和一塊板子「咚」地往地上一放,高聲問:「知道這板凳是幹什麼用的麼?!」 孩子們怯怯地說:「知道。」 黑頭再次朗聲說:「那好,我問你們,想不想尿?!」 眾人齊聲喊道:「想!」 黑頭大聲問:「憋不憋?!」 眾人說:「憋!」 黑頭又大聲問:「急不急?!」 眾人用哭腔回道:「急!」 於是,黑頭就很得意地高聲說:「好!現在,我就代師傅傳你們學戲的第一道關。師傅說,咱們唱高臺的,白天裡一唱至少得半天,晚上至少得大半夜,一進戲你上哪兒尿去?!要是連尿都憋不住,就別吃這碗飯了!所以,這第一道關,就是練憋尿!必須得把尿憋住!」 隊列裡,有人嗚嗚地哭起來了…… 黑頭高聲說:「哭什麼?夾緊腿!吸氣!……注意,現在跟著我大聲念:——戲比天大!戲比命大!」 眾人跟著喊:「戲比天大,戲比命大。」 黑頭喊道:「念,再念。大聲點!連念十遍!」 眾人跟著念:「戲比天大!戲比命大!戲比天大!戲比命大!戲比天大!戲比命大!……」當孩子們剛剛念到第七遍的時候,一個叫買官的孩子憋不住了,他急急地轉過身去,一邊哭喊著:「大師哥,呀呀呀,憋不住了,憋不住了,我實在是憋不住了……」一邊褪下褲子就尿……還沒等他尿完,黑頭就沖過去,把他一把提到前邊的凳子旁,說:「趴下!」待那孩子趴在凳子上時,黑頭把他的褲子往下一扒,跟著板子就打下去了,一邊打一邊罵道:「我叫你不長記性!我叫你不長記性!」 黑頭一連打了十下,買官哭著說:「大師哥,我記住了,我長記性,我一定長記性……」而後黑頭才直起身來,高聲說:「看什麼?再念十遍!」 眾人又念:「戲比天大!戲比命大!……」 這邊,「一品紅」仍是旁若無人,依舊對著河灘喊嗓子…… 在她的身後,不時傳來打板子的聲音和孩子們的哭喊求饒聲……一會功夫,地上,孩子們已趴倒了一片。仍在那兒站著的,就只剩下一個女孩了。那女孩就是大梅,大梅渾身顫抖著,緊緊地夾著雙腿,兩眼含淚,卻仍在那兒站著,可她的褲子也已經開始濕了,褲襠裡有尿水正一滴一滴往下滲……可大梅口中仍堅持著在念:「戲比天大。戲比命大……」 一直到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一品紅」這才收了功,轉過臉來,走到孩子們跟前,對孩子們說:「記住,只要跨進戲班的門,你就不是人了。你是戲!前頭就只有一條路:往苦處走!苦就是紅,有多苦就有多紅,等到有一天唱紅了,你這碗飯就吃定了!」 天空中飄蕩著一行悲壯的聲音:戲比天大!戲比命大! 春深了,大地披上了綠裝…… 在金家大院裡,「金家班」的孩子們仍在一日日地練功。兩個月來,孩子們已經徹骨地懂得了戲是「打」出來的道理。也就認了,沒有人再哭著喊娘了。喊也沒有用哇。 這天,金石頭溜溜達達的從外邊走進來。他進院後拍拍這個,看看那個,而後瞄了大梅一眼,突然說:「你,說你呢。過來,過來。」 大梅收了功,怯怯地走到他跟前…… 當著眾人的面,金石頭說:「去,去後院燒火去!你不是這塊料。」 大梅慢慢地抬起頭,又緩緩低下頭,一聲不吭地朝後院走去…… 二梅正默默地看著走去的大梅,不料,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板子:「好好練!」 自從大梅被掌櫃的貶為燒火丫頭後,她就每天坐在灶房裡燒火填柴,洗碗刷鍋,稍有閒暇,還得幫著割草餵牲口。她心裡實在是有些不願,卻又不敢吭,只是默默地掉眼淚。 這天,大梅正坐在灶前,默默地往灶洞裡遞柴燒火,續著續著,她眼裡的淚便流下來了…… 這時,瞎子劉摸摸索索地走了過來,他手扶著灶門,就那麼站了片刻,說:「給碗水。」 大梅一怔,慌忙站起身來,給他舀了一碗水,默默地遞到老人的手上。瞎子劉接過水碗,喝了一口,突然說:「妞,想學戲?」 大梅默默地說:「想。」 瞎子劉歎了口氣,說:「學戲苦啊。」 大梅說:「我不怕苦。」 瞎子劉喝了水,把碗遞過去,而後說:「過來,叫我摸摸你。」說著,伸出兩手,摸摸索索的,從上到下,從臉到腿,把大梅摸了一遍,而後他自言自語地說:「這事沒準兒,興許還能成個『角』呢。」 大梅望著老人,求道:「大爺,你能……?」 瞎子劉說:「夜裡,你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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