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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七十六

  入冬以來,村長楊書印的偏頭疼病越來越嚴重了。他看過中醫,也看過西醫,中、西藥都吃遍了,就是不見好。近些日子,他夜裡總睡不好,常常做夢。那夢也是稀奇古怪的。他老夢見村裡的「公章」丟了,那圓圓的木頭戳子在辦公桌裡鎖得好好的,突然不見了。他急壞了,趕忙組織人去找,可找來找去,哪裡也找不到。他一氣之下就召開了村民大會,讓民兵站崗,反反復複地講政策,讓偷了「公章」的人自動交出來,交出來就沒有什麼罪了。然而,會場上的人都嘻嘻笑著,聊天兒的聊天兒,奶孩子的奶孩子,一點也不在乎。於是他又讓民兵挨個去摸男人的褲腰帶,他懷疑誰把「公章」拴到自家的褲腰帶上了。村裡的男人全站出來了,排著隊從他跟前走過,肩頭上一律搭著褲腰帶,兩手提著褲子,民兵喊著「一二一……」摸了半天,只摸到了幾根旱煙袋和兩枚銅錢。接著他又懷疑是女人把「公章」拴在奶子上了,就下令婦女主任去挨個摸摸女人的奶子,看是不是藏了「公章」。那婦女主任還是個姑娘,怕羞,扭扭捏捏地不想去。這當兒民兵隊長把手高高地舉起來了,他說:「我去,任務再艱巨我也能完成。」他就去了,挨個在女人的奶子上抓一把,抓得女人嘰嘰哇哇亂叫!最後他又走到年輕的婦女主任跟前,嘻嘻笑著說:「別怕,叫我摸摸,又不是黃瓜,摸摸也掉不了渣兒。」婦女主任臉都紅了,嚇得直往後退。他竄上去把婦女主任的布衫掀得高高的,就勢狠勁地捏了一下……民兵隊長全摸過了,又笑嘻嘻地走到他跟前來。他問:「都摸了?」民兵隊長說:「都摸了!」他問:「啥滋味?」民兵隊長說:「光光的,軟軟的,有點腥。」他臉一沉說:「日你媽,大白天調戲婦女,給我捆起來!」立時就有十幾條漢子竄出來了,看民兵隊長獨自一個佔便宜,他們早就憋不住了。一個個如狼似虎地撲上前把民兵隊長按在地上,五花大綁地捆了起來。接下去他又派民兵挨家挨戶去搜,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公章」找出來!民兵們從村東頭一家一家地挨著搜,可搜到「大房子」跟前的時候,就沒人敢進了。誰也不敢走進去,一個個都是戰戰兢兢的。他去了,他拍著胸脯說:「跟我來!共產黨員死都不怕,還怕啥?!」看看還是沒人敢進,他就一個人走進去了。果然,他在「大房子」裡找到了那枚「公章」……

  每當他從夢中醒來,就覺得十分荒唐。怎麼會做這樣的夢呢?真是笑話,大笑話。這時他就下意識地摸摸褲腰帶,發現「公章」是在他的褲腰帶上拴著的。那「硬傢伙」摸著熱乎乎的,也不知在褲腰上拴多久了。他記得他把「公章」鎖在抽屜裡了,卻不料什麼時候拴在腰帶上了。他搖搖頭說:「小家子氣,太小家子氣。」

  這個荒唐夢每出現一次,他的偏頭疼病就加重幾分。醒來時他的頭像劈了一樣,一半是木木地疼,一半是「嗡嗡」地響,十分難受。每到這時,他就採取以毒攻毒的法子,喝上幾口酒,喝得暈暈乎乎的,就覺得頭不是那麼疼了。漸漸地,他越喝越多,只有酒才能抑制他這惱人的偏頭疼病了。

  為了給他治病,女人不知從哪裡打聽到了一個「偏方」,說是吃「百家蛋」能治偏頭疼病,而且必須是剛下的鮮蛋。他不信這一套。可女人卻是很信的,她每天端著個笸籮一家一家去找鮮雞蛋。村長的女人總是有面子的,不管到誰家都有人給,就這麼出去走了兩趟,村長有病的消息便傳出去了。往下,自然不用找就有人送了。村人們也接二連三地跑來探望,有錢的備些禮物,沒錢的掂上一兜子雞蛋,人來人往的,十分熱鬧。

  每逢有人來,楊書印總是坐起來笑著說:「沒有啥,沒有啥。一點小病,過些天就會好的。」

  人們說:「書印哪,你可得當緊身體呀!你瘦多了。」

  他挺直腰說:「瘦了麼?我不瘦哇,一頓還能吃兩碗飯哪!」說著,便哈哈地大笑一陣,像年輕人似的從床上跳下來,在屋裡走來走去,大甩著手。

  可人一走,他的臉就沉下來了,眉頭緊緊地蹩著,捂著頭躺在床上,人就像癱了似的……

  不久,鄉、縣兩級有關係的幹部們也都聽說楊書印病了,紛紛趕來探望。楊書印一手送出去的「人才」更不必說,也都備了厚重的禮品,匆匆趕回來看望這位「恩公」。一時門庭若市,大車、小車、摩托車絡繹不絕地開到了楊書印家門前。

  這會兒,楊書印的病像是一下子全好了,雖然十分地憔悴,但臉上有了紅光,印堂很亮,說起話來談笑風生,精神頭很足。他絕口不提自己的病情,卻一反常態,跟這些有權勢的人物誇起楊如意來。他說他發現了一個很能幹的人才,這娃子叫楊如意,是本地最有能耐的改革家。他講楊如意如何白手起家,一個人辦起了產值百萬元的塗料廠……他說楊如意是本村土生土長的娃子,將來肯定是大有出息的。他十分懇切地讓這些朋友回去替楊如意宣傳宣傳,鼓吹鼓吹,能宣傳多大範圍就宣傳多大範圍。他說這娃子是扁擔楊的驕傲,最好讓全省、全國都知道他……

  「人才」們見身在病中的楊書印滔滔不絕地誇讚楊如意,雖然心裡稍稍地有了點妒意,但還是被「恩公」那博大的胸懷所震撼了。他們知道「恩公」愛才心切,做什麼事都是誠心誠意的,也都暗暗點頭,生出了許多敬佩之意。

  鄉里縣上那些有頭臉的人物(當然包括煙站、稅務所、供銷社、工商局、公安局……)聽楊書印反復地誇獎一個人,雖然都知他愛才,也不免疑惑他是否收了楊如意的禮物(那禮物一定不輕),不然,為什麼老提楊如意呢?

  楊書印自然不做解釋。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既然目的達到了,他也就不多說了。隨你們怎麼想都行。送客時,他專門讓在省報社當記者的楊文廣再多留一會,說他還有話要說。

  當年連褲子都穿不上的楊文廣如今也混出人樣來了。省報記者的牌子響噹噹的,身為「無冕之王」,自然是吃遍天下無人敵,到哪裡都是最好的招待,連各縣的縣長、書記們都怯他三分。傲氣麼,也隨著身價長出來了。他是縣委專程派小轎車送回來的,「春風得意馬蹄疾」,誰也不放在眼裡。但對「恩公」楊書印,他是不敢怠慢的,人得講良心呢。過去說「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他心裡說:「廣闊個屁!廣闊得連褲子都穿不上了。」要不是楊書印,他能有今天麼?

  雖然送客時楊文廣坐著連動都沒動,可當楊書印折身回屋時,他就趕忙站起來了,走上前十分謙恭地說:「老叔,您得保重身體呀!」

  楊書印坐下來,沉吟半晌,一句話也沒說,好像十分為難似的。

  「老叔,您有啥話說吧,只要我能辦的,一定盡最大努力。」楊文廣說。

  楊書印一隻手捂著頭,歎口氣,緩緩地說:「文廣哇,你老叔一輩子愛才,從沒失過眼。可、可你老叔看錯了一個人,看錯了……」

  「誰?」楊文廣不服氣地問。

  「如意呀,如意這娃子……」

  「嗨,不就是個暴發戶麼?!」楊文廣截住話頭,不以為然地說。

  楊書印輕輕地拍著頭說:「這娃子是個幹家子,是個人才,可惜我發現得晚了。晚了……」

  楊文廣不解地望著楊書印,好半天也沒品出他話裡的意思。

  楊書印十分沉重地說:「文廣哇,這是私下給你說的。如意這娃子是塊材料,可他這一段不走正道,姦污婦女,行賄受賄,啥惡事都幹哪……」

  「老叔,你、你是想叫我在報上捅(批評)他一下?」楊文廣試探著問,他心裡卻有點犯難了。

  「不……」楊書印搖搖頭說,「這娃子不管怎麼說是個人才。我失了眼,沒能早些發現他,已經很對不起他了。我不能眼看著這娃子毀,我得拉他一把。他總是扁擔楊走出去的娃子呀!」

  「老叔,那你說咋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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