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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賭輸了,欠了一屁股債,還有什麼可說呢。林娃覺得這日子沒啥活頭了。屋裡的東西能賣的都賣了。除了床和那些破爛被褥就沒啥東西了。人落到這種地步還活什麼?

  河娃卻覺得這一輩子活得太窩囊。托生個莊稼娃子,從小到大,甚也沒見過,甚也沒吃過。不張忙是窮,張忙還是窮。本心本意地想幹出點什麼,到了卻又弄個淨淨光光,真他媽還不如死了哪!

  一想到死,那過去了的歲月像水一樣漫過來了。娘眼瞎,眼瞎卻不耽誤生孩子,於是兩個肉蛋整日裡在土窩窩裡滾,滾著滾著就滾大了。爹的脾氣暴,也不大顧家,倆娃子跟著瞎眼的娘饑一頓飽一頓的過日子。幸好那時各家的日子都是苦的,也沒什麼太大的分別,心裡也就沒有什麼受不了的。那時弟兄倆常到後溝裡去割草,那裡草多些。日子麼,自然是很寡的。可後溝裡有個放羊的小妞,兩兄弟割草割累了的時候,就跟鄰村那放羊的小妞說說話。也沒有什麼別的,也僅僅是說說話,那日子仿佛就過得快了些。那紮羊角辮的小妞太陽落山時就趕著羊回家去了,兩兄弟也背著草往家走。第二天又見面時,還是說說話……這便是兩兄弟一生中唯一的有點色彩的東西了(後來聽說那長大了的小妞嫁出去了,他們再沒見過面)。兩兄弟大了,不到後溝割草了,又整日的扛著鋤下地幹活,一晌一晌的熬日頭。再後爹死了。爹是蓋房時累死的。爹活著的時候不顯什麼,爹一死過日子的分量就顯出來了。撐起一個家是極不容易的,娘眼瞎,除了做做飯看看門,不抵什麼用的。眼看著政策寬了。各家的日子都漸漸好起來了,可兩兄弟拼命折騰也還是家不像家,人不像人的。每每聽見村裡響起娶親的喇叭聲,兩兄弟就默默地蹲在屋裡,誰也不出去看。瞎娘只會一個人偷偷地掉眼淚,要不就是拄著棍走出門去,一家一家地求著給人說:「他嬸,給娃子說房媳婦吧……」兩兄弟熬急了,也僅是抱住頭打一架,直到打出血來才罷手。

  河娃想想還是有點不甘心。狗逼急了還咬人呢,人逼急了呢?他看了看破桌子上扔的刀,說:

  「哥,你吃過啥了?」

  「屁!」

  「你喝過啥了?」

  「屁!」

  「你玩過啥了?」

  「屁屁屁……」

  「沒吃過沒喝過沒玩過,日他媽這一輩子一點也不值。要是吃過了喝過了玩過了,死就死了,也沒啥可惜的。好死也是死,歹死也是死,不如死個痛快!……」

  突然就有遙遠的聲音從心裡飄出來了:

  帶肚兒帶肚兒,掉屁股!

  帶肚兒帶肚兒,偷紅薯!

  人這東西是很怪的。四千多塊錢一下子就搭進去了,那會兒只想到死,覺得什麼都完了。可過一會兒就又憤憤不平,心裡的熱血一陣一陣地往上湧。覺得這世界太不公道,太對不住人了。

  河娃眼綠了,臉也綠了,那神情仿佛要把地球戳個窟窿似的!

  林娃心裡的欲火又被兄弟扇起來了,牙咬了又咬,終了還是那一個字:「屁!」

  六十九

  有人說,那樓房裡的第十間屋子根本不是屋子,是走道。你順著走道往前走,就走到地下面去了。地底下還有一間更大的屋子,屋子裡佈滿了銷魂蝕骨的血腥氣。一走進這間屋子你就出不來了……

  千萬別進這間屋子!

  七十

  村子突然有些活氣了。

  黑子家的帶子鋸很昂揚地響著,不知是修好了還是怎樣,反正不那麼難聽了,冬日的陽光照在村舍上,好似也有了點亮光。村街上,那條人踩馬踏的土路也顯得平展了些。雞們、豬們很輕鬆地在村路上覓食。來往的行人高聲地打著招呼,那笑呢,是很有些含意的。

  於是,一個驚人的消息像風一樣地在村子裡悄悄傳開了:

  「聽說了麼?鱉兒犯事了!說是已經抓起來了。」

  「喲,怕是罪不小吧?」

  「了不得,可了不得,聽說是詐騙幾十萬呢!」

  「老天哪!有恁多?」

  「說是五花大綁捆走了!……」

  「看來事兒不小,他糟蹋多少女人哪!」

  「早些時,鱉兒回來,我就看他臉色不對……」

  「怕是要崩吧?犯這麼大的罪。」

  「怕是要崩……」

  這消息是大碗嬸的兒子大騾從城裡帶回來的。他只說如意怕是要犯事了,那邊又查他的帳呢。大碗嬸狗窩裡放不住剩饃,也就慌慌地四下張揚開了。

  話說了不到一個時辰,村裡人便全都知道了。在田邊、地頭或是農家的小院裡,到處都鬧嚷嚷地在議論這件事情。你說,我說,他說……忽然就覺得氣順了許多。

  午時,不知誰家放了一拴長長的鞭炮。火鞭像炒豆子一般「劈劈啪啪」響了許久,村街裡飄出了喜慶的硝煙味,鞭炮聲剛響過,又有人在自家院子裡高聲唱起梆子戲來,啞啞的喉嚨,粗粗的嗓門,一聲:「轅門外三聲炮……」唱得有板有眼。誰都明白這是為了什麼,卻又不肯往細處說,只有各自心裡明白。

  好事的大碗嬸像喜瘋了似的,在村街裡側歪著大片子腳脫脫脫一趟,脫脫脫又一趟,來來回回地走,一遍一遍地學說,竟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她胸前那像癟了氣的皮球一樣的大奶子一甩一甩的,連衣襟上的扣都沒系,大敞著懷就跑出來了。她那張灰灰的紫茄子臉上塞著塊大紅薯,走著吃著,吃著說著。有人的時候她少咬兩口,沒人的時候多咬兩口,糊糊粘粘的塞一嘴紅薯,噎得連話都說不清爽了。她腰裡也像是掖了根扁擔似的,胸脯扛得很高,只見奶子忽閃。走了那麼幾趟,仿佛還不過癮,終於忍不住跑到羅鍋來順搭的草棚前喊道:

  「來順,來順,你出來,我有話說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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