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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事後,她有點後悔了。平靜下來她就後悔了。她本想跟爹說說這事兒,讓爹罵一頓算了。家裡沒有餵牲口,點了麥秸垛也沒啥大關係的。可她沒想到爹會發那麼大火,看爹正在氣頭上,她也就沒敢說,再後,火越燒越大了,連公安局的人都驚動了,她就更不敢說了。

  然而,麥玲子還是不明白。這事也太蹊蹺了,點了自家的麥秸垛,怎麼就惹得一村人的麥秸垛都跟著燒呢?這真是太邪了!是人幹的,還是鬼幹的?點一垛,點兩垛,怎麼會一垛接一垛地燒起沖天大火呢?後來的火究竟是誰點的?她想不明白,怎麼也想不明白。一時,她很怕很怕,怕公安局的人會查到她的頭上,那她是說不清楚的,她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楚。再說,出了這麼大的事,村裡亂糟糟的,誰會信她呢。一時,她又想立馬站出來,對全村人說:火是我放的,第一場火是我放的。我點了自家的麥秸垛,這大火是我惹起來的,讓公安局的人把我抓走吧!可思來想去,她還是沒敢說。

  那麼,誰是兇手呢?

  麥玲子覺得自己不是兇手,她點的是自家的麥秸垛,毀壞自家的東西不能算是犯罪,麥玲子沒有犯罪。然而,失火的原因卻是她一手造成的。她拋出的第一根火柴成了犯罪的根源,正是她造成了連續不斷的大火,造成了整個村子的混亂,她不想承認,可也不得不承認。這樣的念頭在她腦海裡反反復複地出現,就像一個扯不清理又亂的線團子,攪得她頭皮都快要炸了。於是,一切又重新開始,她覺得她是有罪的,她就是兇手。

  當「兇手」的念頭在她腦海裡逐漸加重的時候,她竟然有了一點點快樂,說不清楚的惡的快樂。雖然她有點怕,雖然對意外結局的恐懼緊緊地攥住了她的心,但她終於幹出點事情來了。她既然能點自家的麥秸垛,就可以點別人家的。她是能幹的,只要她想幹,這很容易。那麼,麥玲子在一夜之間成了有罪的女人。從一個純潔的姑娘到一個有罪的女人,她在有意與無意之間完成了人生的巨大跨越,她犯了罪。那種朦朦朧朧的人生渴望在犯罪之後終於喚醒了。她有能力有勇氣犯罪,就有能力有勇氣幹任何事情。於是她的心靈從舊有的束縛中掙脫出來第一次得到了解放,走完了這一步,她就無所顧忌了。

  當麥玲子有了罪的意識之後,一個個夜晚都變得更加無法忍受。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向場地,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劃著了一根火柴……緊接著心裡就燃起了通天大火,熾熱的火焰的燒炙烤著她身上的每一個細胞,每一個神經。就是在夢中,她也是在火焰的燃燒中度過的,從此,不管她走向何處,這場大火將永遠伴隨著她……

  當火燒起來的時候,瘸爺落淚了。他站在門前,望著暗夜中那燒紅的西天,暗自歎道:

  「應驗了,應驗了。那娃子算的卦應驗了!」

  前些日子,他沐手焚香,剛剛埋下了第一道「符」,禍事就又出來了。「符」一共三道,是他花了四十塊錢從「小陰陽先生」那裡買來的,他本希望這道「符」能鎮住村裡的邪氣,看來是鎮不住了。不過,當初「小陰陽先生」倒也說了,這場災是免不了的,當「止」在他身上。可怎麼「止」呢?他卻猜不透……

  那晚,瘸爺仍在費心勞神地破譯那個神秘的◎,這個◎已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腦海裡,黑天白日都纏著他。不知有多少日子了,他像木乃伊似的呆坐著,以全身的精血去悟這個◎,他覺得這個◎牽制著全族人的身家性命,牽制著扁擔楊的未來。這裡邊仿佛有無窮無盡的奧妙,有包羅萬象的人生……他掉進去了,掉進去就再也遊不上來了,有時候,他覺得他年邁的生命已燃燒淨盡,燈油快要熬幹了,隨時都會死去。但他又覺得不能死,他得給扁擔楊的後人有個交代。他要拯救這個被邪氣籠罩了的村莊,把族人引上正道。正是這個崇高的信念支撐著他年邁的軀體,使他一日日在這個◎裡掙扎著……

  這時候,臥在他身邊的老狗黑子突然叫了起來,叫得很凶。立時,一村的狗都跟著叫起來了。

  黑子的叫聲把他從深不可測的◎裡喚了回來。他抬起頭,一下子就看見了那燒紅了半個天的火光!

  「著火了!著火了!快救火呀……」

  他慌忙走出來,站在院裡大聲呼叫。看看仍無動靜,老人拄著拐杖走上村街,用拐杖敲一家一家的院門:

  「著火了!著火了!快去救火……」

  當村人們都擔了水桶跑出來的時候,瘸爺才松了一口氣。

  可是,火又接連不斷地燒起來了。一團一團的火球在麥場上滾動翻卷,爾後化成一片黑灰!只見那飄舞的黑灰像蝴蝶一樣飄上天空,帶著一股濃重的焦糊味撲向扁擔楊……

  瘸爺神色肅穆地站在院子裡,默默地望著夜空裡的火光,連連頓著手裡的拐杖,歎息不止:「邪呀,太邪了!」他覺得這場可怕的火災已經燒到村人們的心裡去了,村子裡再不會平靜了。亂了,一切都亂了!他得想法「止」住這場火災,不能再讓它燒下去了。

  可怎麼才能「止」得住呢?連公安局的人都查不出結果來,他又能怎樣呢。無奈,老人拄著拐杖去找楊書印了。他是村長,是扁擔楊最精明的人,他也許有辦法。再說,他該管的。

  失火的時候,楊書印正在床上躺著,他的偏頭痛病又犯了。

  場裡燒了一垛麥秸,他根本就沒當回事。他最憂心的是那個狗兒楊如意。這娃子太棘手!當他覺得他的權力和威望受到威脅的時候,他不得不考慮得長遠些。是的,這娃子讓他睡不著覺了。從那天晚上交手之後,楊書印就睡不著覺了。他一生當中處理過許多棘手的事情,從沒有敗過。可這娃子分明是個很強硬的對手,是他最喜歡也最恨的一個人。他喜歡這娃子的才幹和膽略,恨這娃子的狡詐和殘酷。每當他想到這娃子一點情面也不留的時候,他的頭就木木的發痛!

  可楊書印畢竟是楊書印,他也是治過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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