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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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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二姐死了。 二姐是突然猝死的。 二姐死在豬圈裡。 春上,二姐家的母豬快生崽了,二姐伯人偷(村裡的豬、牛常常被偷),就睡在豬圈裡看著。有很久了,她夜夜睡在豬圈裡。那天夜裡,老母豬哼哼了一夜。天亮的時候,老母豬一窩生下了十二個豬娃兒。二姐卻死在了豬圈裡。大概二姐是給母豬熬過一鍋米湯後死去的,盛米湯的盆子就放在老母豬跟前。二姐還給生下的小豬仔擦洗了身子,一個一個都擦乾淨了,二姐就猝然倒下了,手裡還抓著一塊破布…… 等我和母親匆匆趕來的時候,二姐已經躺在靈床上了。二姐靜靜地躺在靈床上,頭前放著一盞長明燈。看上去她像是剛剛睡熟。身子很自然地伸展著,兩隻手很松地撒開去,仿佛該做的都已做完,也就一無遺憾地睡去了。 二姐死時沒有痛苦,她是在寧靜中帶著微笑死去的。那一絲淡淡的笑意從嘴角處牽出去,因此嘴角處有一點點歪。那微曲的笑紋一絲絲牽動著二姐臉上的皺紋之花,那皺紋之花就很舒展很燦爛地開放了。於是那睡去的臉龐看上去很亮,很幸福。母親給她洗臉的時候,試圖抹去那有一點點歪的牽在嘴角處的微笑,可是沒能抹去,那微笑依然掛在二姐的嘴角上,帶著一點點乏意,一點點甜蜜,一點點光亮…… 二姐死後,母親翻揀了她所有的衣裳,企望著能找一套新的給她換上,可母親沒有找到,她的衣裝全是打了補丁的。母親歎口氣,趕忙打發人去做。母親說,二姐辛勞一生,要裡外全換新的,讓她乾乾淨淨上路。 那天夜裡,我坐在二姐的遺體前為她守靈。半夜的時候,我企望著油燈再忽閃兩下,企望著二姐能下來,在她走入陰世前再「下來」一次,給我講一講先人的過去,可二姐沒有「下來」…… 二姐是三天后安葬的。她的棺材是桐木做的。姐夫在村人的幫助下伐了三棵桐樹,那桐樹是二姐嫁過來那年栽的,每棵都有一抱多粗,現在又要隨二姐一塊到地下去了。 釘棺的時候,姐夫哭得死去活來,他後悔不該去煤窯上,後悔不該……然而,卻沒有人喊「躲釘」。按照鄉間的習俗,「躲釘」的話應該由下輩人來喊的。可二姐的兩個兒子都不在跟前,也不知忙什麼去了。於是就沒有人給二姐喊「躲釘」! 村人們說,這是多大的失誤啊!沒有人喊「躲釘」,二姐就被釘進棺材裡去了,連肉體帶靈魂一同釘進去了。二姐就不能夠升天了……真的不能麼? 二姐的葬禮十分隆重。起靈的時候,哭聲震天!全村的老輩人都來給她送葬了。人們流著淚說,沒有見過這麼能幹的女人,她不該去呀!她才四十七歲,怎麼就去了呢? 那天剛下過雨,送葬的隊伍在黃黃的土路上緩緩行進。引魂幡像雪片一樣「嘩啦啦」在空中飄著,兩班響器吹奏著淒婉的哀樂。可二姐的魂靈在哪裡呢?二姐的魂靈…… 當送葬隊伍來到村口的時候,空中忽然出現了一群一群的蜻蜓。蜻蜓在二姐的棺材上空密匝匝地盤旋著,一會兒飛上,一會兒飛下,竟眷戀著送葬的隊伍,久久不去…… 我看見了藍藍的天,我看見了黃黃的路,我看見精靈似的蜻蜓在藍天與黃路之間飛翔,起舞。難道二姐的魂靈化成了蜻蜓麼?不會的,不會。我知道二姐被釘住了,她被釘進棺材裡去了。 走向墓地的途中,我沒有哭,我哭不出來。我不知道我為什麼竟哭不出來。在我的一片空白的意識中,仿佛仍是二姐牽著我的手在走,一踏一踏地走。我似乎又聽見二姐在我的耳畔說: 「兄弟,別怕。」 進了墓地後,我才有了死亡的恐懼。我看到了一座一座的墳丘,漫向久遠的墳丘。那墳丘排列著長長的大隊,沒有姓名標記的大隊,那是走向死亡的大隊。我看見十六條大漢把棺材放進那個早已挖好的土坑裡,爾後是一鍬一鍁的黃土抛灑在上邊,發出「噗噗」的聲響。一會兒功夫,那棺木就不見了,只剩下了一黃土,一新濕的黃土。 周圍全是哭聲,哭聲在嫋嫋上升的焚化紙灰中飄蕩。我在哭聲中追尋二姐的生命,我又一次聽見二姐說: 「散了。」 埋葬了二姐後,我獨自一人在田野裡遊蕩。春風涼涼的,鳥兒在枝頭叫,可我卻無法排遣心中的孤寂。我看了二姐承包的十畝地,土地上種著小麥和早玉米。小麥一片油綠,平玉米剛出齊苗比。在每一條田埂上,我追尋著二姐的足跡。我看到了二姐新打的田壟,田壟上留著二姐的腳窩;我看到了二姐新打的菜畦,菜畦裡留著二姐的鋤痕;我聞到了二姐長久呼吸過的空氣,空氣裡彌漫著濕濕甜甜的芳馨…… 可二姐你在哪兒呢?我的二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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