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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喊了,她又順原路慢慢走回來。路上,依舊是踩著斑斑駁駁的小白錢兒走,跳跳的。回到家,又原樣坐下來剝玉米,一直剝到天明……

  次日,二姐好好的,一切如常,像是並不記得昨晚的事兒。她看見民政局拿來的點心匣子油了,就趕忙拿到集會上去賣。開初她打算一匣要一塊錢,可在集會上蹲了半響設人要。後來有人看了看匣子說:「油了,九毛吧?」二姐說:「新封新匣,你看看?」人家不看,搖搖頭去了。又有人看了看,說:「八毛吧?」二姐說:「新封新匣呀?」人家比了個手勢,說:「油了,你看油了。八毛吧?」二姐說:「你隨意給。城裡的點心,你隨意給吧。」人家就掏了四塊錢,提走了那五匣點心。

  就在二姐賣點心的時候,姐夫被民政局的車接走了。

  這時,村裡人才知道鋼蛋在邊境上犧牲了。鋼蛋虛歲十九,頭年三月去當的兵,走時高高興興的。他才去了一年零六個月,就被越南人打死了。越南人用中國製造的衝鋒槍射出了一顆美國子彈,鋼蛋就犧牲了。

  村人都說二姐沒福,鋼蛋剛能接住力就走了,走了就不再回來了。

  這事兒一直是瞞著二姐的。去集會上賣點心的時候,二姐見了人還說:「俺鋼蛋進步了……」

  第八章

  是呀,我怎會忘了那台織機呢?忘不了的,忘不了。

  那年冬天,我到鄉下去看了二姐。

  我是在坯場裡找到二姐的。家裡沒人,我就順著村路轉悠。遠遠,就看見坯場裡豎著一排一排的坯架,在坯架中間的空地上,有一個晃晃的人影在動。我不知道那是誰,也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待走近些,我看見那人正彎腰蹲在一大堆和好的稀泥前摔坯呢。那人的一張臉全被亂髮遮住了,身上斑斑點點的全是泥巴,兩條細腿杆兒一樣戳在地上,朝天撅著一個土塵塵的屁股。腰像彈簧一樣就那麼一彎一直地很機械地動著。直到走到跟前,我才認清,那的確是二姐。只見二姐被汗淹了,被黃塵淹了,也被那機械的勞作淹了,乍一看簡直像一個黃色的幽靈!在那一刹那,只覺得眼前的天是黃的,地是黃的,風是黃的,樹是黃的,一架一架的土坯更是黃的,一個黃蕩蕩的世界在旋轉!在這個黃蕩蕩的世界裡沒有人,也沒有聲音,只有土坯。土坯是活的幽靈,一架一架的土坯都在無聲地動……

  我不得不問自己,這是女人嗎?這是鄉村裡的女人嗎?沒有人回答。

  我默默地彎下腰去,抓住二姐手裡的還鬥。二姐詫異地抬起頭來,乏乏地笑了。二姐本想起身,卻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徐徐地吐了一口氣,緩聲說:「兄弟來了,上家吧。」

  我看著疲憊不堪的二姐,比劃著手勢用眼睛跟她說話。我問:姐夫呢?她說:「我打發他去煤窯上做合同工去了。農閒的時候,我一人在家就行了。」我說:歇歇吧,你該歇會兒了。她說:「不累。力是奴才,不使不出來。」我又問:打了這多了,還不夠麼?她說:「一萬了,還差得多呢。」說著,她望瞭望天,「天還早呢。要不,你坐一會兒,等我把這堆泥挖完,咱就回去。」我搶過坯鬥要打,二姐拽住坯鬥說:「你不會,兄弟,你不會。走了這遠的路,你還是歇歇吧。」我拗不過二姐,就松了手,站在那兒看二姐打坯。

  二姐的勞作十分藝術。她蹲在那兒,兩隻手像切刀似的在泥堆上挖下兩蛋泥,「涮、涮」兩下摔進坯鬥裡,爾後順勢用力一抹,坯鬥裡的泥就抹平了,動作是那樣的快捷準確。然後二姐的腰像彈簧似的弓起來,扭身兒走上兩步,那坯鬥「咚」一下就扣在地上了,扣出來的土坯光滑平展,四角四棱的。倏爾,我在土坯上看到了二姐的指紋,那「鬥」那「簸箕」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面,泛著甜甜的腥味……在那腥味的刺激下,整個坯場都活起來了。那溫馨和甜蜜從一排一排的坯架上溢出來,漾著很濃很濃的家的氣息;而那機械的打坯動作一下子就變得很生動,很天然,像詩一樣的活鮮鮮地從坯鬥上流了出來,惹人激動!

  在回家的路上,二姐告訴我,房子已經蓋了兩所了,村頭一所,村尾一所;這要蓋的是第三所,蓋在老宅院裡,到時候,那老屋就扒了。二姐說,鄉下沒房子娶不來媳婦。這三所房子,三個兒子一人一所,娶三房媳婦,到那時候老東西就沒地方住了,只有睡草屋了……二姐說著說著笑了,臉上綻開的皺紋歡暢地舒展開去,臉就很生動地亮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二姐特意給我烙了油饃,煎了雞蛋。可她吃的還是黑面餅餅,餅裡卷著兩棵小蔥,吃得很香甜。她說:「我愛吃餅子。」可我看出來,二姐家的飯仍是分了三種的(她把姥姥家的傳統帶回來了),我吃的是油饃(油饃是鄉下人待客的飯食);孩子們吃的是白麵洛饃;只有二姐一人吃黑面餅子。她一生都吃著黑面餅子。

  我抬起頭來,一下子就看見了掛在房梁上的點心匣子,空空的點心匣子。竹籃還在呢,點心匣子還在呢,鋼蛋卻不在了……我不敢往下想,趕忙低頭吃飯。

  吃過晚飯,就見二姐走馬燈似的屋裡屋外忙著,測鍋涮碗、喂豬喂雞……待一樣一樣都忙完了,天已黑透了。這時,二姐連口氣都沒喘,就又掌上燈,一盞小小的油燈,在那架老式的織布機前坐下,「咣當咣當」地織起布來。她織的是一種花格子土布,織好就在鄉下賣。

  我坐在二姐鋪好的床鋪上,靜靜地看二姐織布。二姐背對我坐著,我只能望見映在牆上的一個巨大的黑影兒,黑影兒裡跑著一個梭子,那梭子像魚一樣來回游著,「哐」一下東,「哐」一下西;「哐」一下東,「哐」一下西,一下一下扯著我綿綿的思緒……

  我知道這架老式織布機是姥姥的遺物。姥姥死後,二姐就把它拉來了。它已是很古老了。聽說姥姥的姥姥在上面坐過,姥姥的母親在上面坐過,姥姥又在上面坐過……現在是二姐坐在上面,繼續彈那「哐、哐」的聲響。那聲響很單調也很陳舊,細聽去還有啞啞的「吱」聲伴著,就像一個渾身疼痛的老人在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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