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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任秋風說:「我怎麼不明白?你不就是要替小陶抱打不平嘛。」

  上官堅持說:「我還沒說完呢,你聽我把話說完。我們班的『語錄』,還有下半截——小陶除外。這就是說,大家都相信她。她說的每一句話,都不會有人懷疑。所以,如果說她違犯了制度。這裡邊肯定有問題。」

  任秋風最討厭說情的,情緒上有些抵觸。他說:「照你這麼說,那是制度有問題?」

  上官說:「我沒這麼說。但是,也不排除有人陷害……」

  任秋風不以為然,說:「這你就多想了吧?誰會陷害她呢?她的威信不是很高嗎?」

  上官問:「那,你打算怎麼處理?」

  任秋風咂咂嘴說:「這事我也挺為難。總不能為了她一個人去修改制度吧?」

  上官說:「這事你一定要慎重。如果制度傷害的是一個最好的人,我看,寧可修改制度。」

  任秋風說:「你這話說的極端了。我在部隊的時候,也有人因為紀律受委屈……可不等於紀律有問題。」

  上官憂心忡忡地說:「看吧,現在形勢好,你不會有什麼感覺,等將來,你就知道了。另外,我說過,對江雪,你要注意。」

  任秋風很敏感,他馬上說:「注意什麼?你不要瞎想。」

  上官說:「也沒什麼。只是,她身上有一種東西,我不太喜歡。當然,這只是一種直覺。」

  任秋風說:「好了,你別操心了。快生了,你注意身體。」說著,他走過去把她扶起來。

  這時,上官柔聲說:「這一段,我感覺不太好。

  有什麼事,你不要瞞我。」

  任秋風噢噢著,扶著她往外走。走著,上官又回頭看了一眼房子,說真好。這房子真好。你不要怕我噦嗦。我爺爺說,太周全了,怕就不好了。

  三

  在商場門外,李尚枝把任秋風攔住了。

  任秋風外出開會已有十多天了,李尚枝一直等著見他。

  李尚枝袖著手,頭上包著一個圍巾,擋在他的車前,凍得嗦嗦地,說:「任總,我想跟你說句話。」任秋風看了她一眼,說:「你說。」她說,我還能回去麼?你說過,我可以回去。任秋風又看了她一眼,說你不是要尊嚴嗎,怎麼又想回來了?她囁嚅地說,我也不是非要回去,我只是那個,你看這事……怪對不住人的。任秋風邊走邊說,這一段我比較忙,有啥事回來再說,好不好?李尚枝說,我也就幾句話。

  任秋風站住了,他有點不耐煩,說:「你說吧。」

  李尚枝說:「人不還有個臉嗎?我原來不想回去,是為個臉。現在,我也不要臉了。如果能回去,你就讓我回去吧。我一回去,不就算是咱商場的人了嗎?」

  這時候,任秋風用蔑視的眼光望著她,心說,本來我還對你有幾分尊敬,你這麼一說,我連一分尊敬也沒有了。他也不再喊大姐了,說:「老李,那時候吧,我動員你回來,你不回來。現在,看商場形勢好了,你又想回來了?好,這麼說,你還是實事求是的。你要真想回來,可以。先寫份檢查交上來。制度就是制度。」

  聽他這麼一說,李尚枝又有些害怕,她小心翼翼地說:「檢查?寫啥檢查?這……還要當眾念嗎?」

  任秋風沉著臉說:「你不能說回來就回來。

  現在不是那個時候了,這事得經職工代表大會討論。再說,這又不是旅館。就是旅館,還得登記一下哪。」

  李尚枝之所以這麼說,是商場裡有人給她透話。主意呢,也是商場裡的好心人給她出的。說你只要回商場,就算是商場的職工了。這樣一來,江雪就沒法拿盒飯的事找茬了。可李尚枝一看,並不奏效,還要她寫檢查,還要這樣那樣的……就趕忙改了口,遲遲疑疑地說:「那,我不回去也行。我也沒想回去。只是……」

  任秋風說:「你怎麼噦噦嗦嗦的,到底想說啥?」

  李尚枝就乾脆挑明說:「任總,明說了吧。我是吃過你們商場幾個盒飯。我原想著,我只要回去,就算是商場的人了。你們就不會處理陶經理了。既然你不讓回去,我就不回去。這樣,我吃你幾個盒飯,我拿錢買就是了,你千萬不要處理陶經理,那可是個好人!」

  任秋風站在那裡,有些詫異地望著李尚枝,他心裡突然產生了很強烈的反感。他心裡說,就這麼一件事,前前後後,居然有這麼多人當說客?要是都這樣,一個商場還怎麼管理?!看來,還是江雪的話有道理。這時,他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商場初開業時,江雪不也受到批評了嗎?從採購部經理的位置上一下捋光,下去當營業員。

  她說什麼了?她不委屈嗎?就現在來看,處理也是很重的。可她什麼也沒說,就去當營業員了。

  人嘛,哪能一點委屈都不受?即便是你沒有錯,即便你是對的,也不能托這麼多人來講情!李尚枝看他眼風有變,趕忙把錢拿出來,雙手遞上去,那是一遝一塊一塊的,還有五毛兩毛的……看上去很厚。李尚枝說:「這是我吃盒飯的錢。我把錢交上,就跟人家陶經理沒關係了。

  我輕易也不張個嘴,看在我這張老臉,你可千萬不要難為人家陶經理。那是一百倍的好人。」

  任秋風厲聲說:「你這是幹什麼?商場會在乎幾個盒飯嗎?制度就是制度,制度一旦訂下,天王老子也不行!」

  看他這麼說,李尚枝就更緊張了。她本就不善說話,手裡拿著錢,語無倫次地比畫著說:「你看,我就吃了幾盒飯,你怎麼一點面子都不給呢?你不就是賣的嗎?商場不就是賣的嗎?我給錢還不行嗎?……」

  任秋風看她聲音逐漸高起來,情緒更壞了,他訓道:「你嚷什麼?你不要嚷了。這不是幾塊錢的問題。這是商場內部的事,跟你沒有關係。

  好了,我不聽你說,你也不要再說了。」說著,轉身要走。

  就在這時,誰也沒有想到,李尚枝竟然像母獅子一樣,大張著少了幾顆牙的嘴,嗚嗚噝噝地,「呸」起他來。她大約是壓抑得太久了,居然聲嘶力竭地大聲嚷嚷起來:「呸呸呸,呸!你為啥不能聽昂(我)說呢?你咋就不能聽昂(我)說說呢?!……」

  在商場門外,這樣的地方總是有很多看熱鬧的人,人們立刻就圍上來了。還有人問:幹啥?這是幹啥呢?看車沒給錢?任秋風本來還想說她幾句,見有人圍上來,怕鬧下去影響不好,也就罷了。可當他再次轉身要走時,發現李尚枝又做出了更為出格的事。老實人一旦惹毛了,是很難對付的!李尚枝像個瘋子似的,她伸出手來,一下子把手裡的錢摔在他面前的地上,而後「啪啪啪啪!……」扇起自己的臉來。她一邊打一邊喊:「昂真是不要臉哪!昂真是賤哪!是昂嘴賤,昂得打昂的嘴。就是昂一張破嘴,把一個好人給害了!……」

  任秋風也炸了!他心裡的火已頂在了腦門上,可他還是壓住了。他是領導,已有幾個億的身價……再怎麼說,也不能跟她一般見識。他嘴唇顫著動了動,什麼也沒有說。

  李尚枝身子一縱一縱的,她自己不注意,衣服下邊束的褲腰帶露出來了。那是用一股一股紅尼龍繩編的,繩頭上竟挽著一個墜兒,墜兒上拴有一個帶屬相的「福」字,那字一面是「羊」,一面是「福」,就那麼一會兒羊一會兒福地來回翻轉著……有人看見了,就偷偷捂著嘴笑。任秋風顯然也看到了,他覺得一個女人,不管是什麼原因,把褲帶子露出來,都是不齒的。於是,他鼻子裡哼了一聲。

  此時,商場的保安也沖過來了,他們圍在老總身邊,像是要保護他的樣子。那眼風也是很明顯的:只要老總發句話,他們就會沖上去。可老總說話卻很輕,老總慢聲說:「不可理喻。不要管她。」

  說完,他撥開圍觀的人群,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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