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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任秋風突然覺得自己寬了。不知怎的,他覺得自己身量變寬了。這有些好笑,走著走著,他怎麼就寬了呢?他看看自己,毫無緣由,他寬了。媽的!這叫什麼事?他望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望著那一輛輛在馬路上行駛的大大小小的汽車,望著那擁擠的騎著自行車趕路的人,望著他們眼裡露出的憤恨,心裡竟生了一種理解和釋然。天近黃昏時,街燈亮了,當他走在路邊上,看見有一戴白帽的男人站在炭爐後。用他那粗啞的假新疆嗓音高喊:「羊肉串,羊肉串嘍!……」不知為什麼,他掉淚了。

  一個大男人,走在大街上,他默默地掉淚了,他是感動得掉淚了。

  回到商場,任秋風獨自一人在辦公室裡站了很久……一張宏大的藍圖在他腦海裡逐漸形成了。他把江雪叫來,對她說:「從工作考慮,還是進輛車吧。」

  江雪說:「早該這樣了。」

  任秋風說:「今天,見了市長……」

  江雪說:「進輛好的?」

  任秋風想了想說:「就,奧迪吧。」到了這時候,他才明白,在路上,他怎麼就寬了。

  四

  似乎是不經意間,江雪兼上了任秋風的生活秘書。

  這段,會議多了。任秋風出門時,也開始講究儀錶了。有一次,出門開一個會,任秋風對穿什麼衣服拿不准,剛好看見江雪,說來,你給參謀一下。江雪就給參謀了一下。此後,不用再叫,江雪就主動參謀了。

  這女子眼光毒,一參謀就很到位。正式的、公開露面的場合,都讓他穿西裝打領帶。西裝和領帶的搭配是很講究的,不能超過三種顏色。這些,江雪都給他安排得很得體。有時候,江雪又執意讓他穿便裝,結果去了以後,顯得非常自然、隨便。還有的時候,就讓他就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軍裝,圓口布鞋,也很好,顯得樸素。慢慢地,任秋風很依賴她。

  如今,任秋風也常去那個叫做「黑井」的茶社。這是省城目前最好的茶社。最初,還是江雪介紹他去的。一天,江雪說,有幾名銀行家指名要見他,約在黑井茶社,他就去了。臨走時,江雪說,這些人都是見過大世面的。穿軍裝太嚴肅,穿西裝又太板正,隨意點,你穿夾克吧。於是,他就穿著江雪給他挑的夾克去了。

  黑井茶社是進門就要脫鞋的。進門後,在大廳裡脫了鞋,穿著襪子走在那擦得鋥亮的櫻桃木的地板上(如果你穿的是白襪子,樓上樓下走一圈下來,那襪底還是白的,它就這麼講究),在巴赫鋼琴曲的伴奏下,在妙曼的音樂聲中,人就像踩在羽毛上一般,飄飄的,腳很舒服。而後,一階一階地上了二樓,那裡有隔成一間一間的日式茶舍。茶舍裡很安靜,巴赫的音樂似有若無,與環境非常協調,一間一間都互不干擾,裡邊擺著一圈日式沙發,中間是一個茶几,茶几上放有精緻的日式茶具。有穿和服的小姐布茶,為了不影響客人談話,進出都是默默地跪式。要是想出出汗的話,就上三樓。三樓是娛樂性質的,上邊有檯球室、乒乓球室和棋牌室。玩熱了,還可以上四樓,四樓是桑拿洗浴中心,你可以泡一泡、蒸一蒸、搓搓背什麼的。這裡有很完整的一套服務設施。

  任秋風第一次來,是跟幾位銀行的行長見面。他先是見了三位,一位是工商行的行長,一位是交行的副行長,還有一位任秋風自始至終也沒弄清他的身份,從氣度看,好像他本身就是「銀行」。當然,在以後的日子裡,任秋風就見得多了。

  這三位,工商行的姓薛,名叫薛民選。他的臉很大,胖胖的,身上隨隨便便地穿一件水洗布的純棉襯衣,卻一絲不苟地打著領帶。交行的這位姓千,這是世上很少的姓氏,人家都叫他「千行長」或「老千」,這稱呼是看關係的。他是個秀秀氣氣的「眼鏡」。第三位,姓郭,叫郭大升。看模樣是個很不講究的主兒,他胳膊上的汗毛很重,很像是黑猩猩。但是,他手腕上戴的那只表卻引起了任秋風的注意,他戴是的「百達翡麗」。這是世界名表中最好的牌子,據說創立於1839年的「百達翡麗」是全球最優秀的製錶商,就是他們為這個行業制定了技術標準的上限。幹了商業後,任秋風也是剛剛才知道。從三人的默契度上看,他們的關係非比一般。

  這次見面,是給了任秋風一些刺激的。雖然他表面上不動聲色,可內心深處,卻留下了很深的印痕。四人見面後,很簡單地握了握手,而後就坐下來。薛行長說:「老任,喝什麼?龍井還是碧螺春?」任秋風說:「就龍井吧。」接著,薛行長又問:「老千,你呢?」老千說:「我苦丁,有點上火。」於是,薛行長就吩咐說,「那好,兩杯龍井,一杯苦丁,一杯普洱,老郭只喝普洱。」

  待那跪進跪出的小姐把茶——布好,而後默默地退下,拉上了門。薛行長這才說:「老任,你的『金色陽光』如今已做到了國內第一品牌,這我們都知道。我們哥兒幾個把你約來,就是想聽聽,今後,你打算怎麼辦?實話說,我們是給你送銀子來了。」

  任秋風笑了笑,說:「有好幾家銀行,都說要給我貸款……」

  老千插話說:「我們不是貸款,我們是想參股。」

  任秋風說:「多少?」

  這時候,那姓郭的端起茶盅喝了一口,漫不經心地說:「你要多少?一個億夠嗎?」

  任秋風的心像是被人刺了一下,很突兀。可他不動聲色地說:「你們也不怕錢打了水漂?」

  老千說:「我們調查過你的情況,你是偵察兵出身,膽大心細,不會蠻幹。我們看重的就是這一點。實話說,這錢,不是公家的,是我們個人的。說白了,我們是想把錢放在一個安全的地方。當然,能生錢更好。萬一砸了,那是我們的眼不好。是吧,大哥。」

  任秋風吃了一驚,心想,自己的?你們自己怎麼會有這麼多錢?!可他仍不動聲色地說:「你們也知道,香港的報紙已經登了,『金色陽光』的品牌效應,就值一個億。」

  老郭眼很亮,老郭說:「老任,你不要有什麼想法。錢是乾淨的,是我們從股市上走來的。」說這話時,他的臉有一股黑氣。

  任秋風說:「……現在是市場經濟了,我知道。」

  薛行長說:「是啊,老任,我們就想聽聽你下邊的打算。」

  任秋風說:「當然是搞連鎖。目前國內還沒有連鎖,我準備搞一個連鎖帝國。三年建三十個『金色陽光』連鎖店,年銷售額三百個億!」實質上,這只是他的初步設想,並沒有周密、詳盡的計劃,可當著這些人的面,他不能太讓人小瞧了。

  薛行長問:「老任,你的資金來源呢?建三十個連鎖,你資金從哪裡來?」

  在薛行長的激發下,任秋風腦海裡臨時閃現了一個火花!他說:「有一本書你讀過嗎?這本書的名字叫《蛋生蛋》。其中舉了一個例子,說美國有一個叫格頓的老闆,他有一個加油站。他以這個加油站做抵押,建了兩個加油站;而後又以兩個加油站做抵押建了四個,這樣,就像滾雪球似的,很快他的加油站遍佈全國各地……」

  薛行長點點頭,說:「不錯,這個思路不錯。」

  老千也說:「有氣魄。我看行。」

  這時,任秋風說:「有多家銀行,連著找我,爭著要給我貸款。所以,你們的錢,對於『金色陽光』來說,不算什麼。」說了這話後,任秋風才覺得,他坐得穩了些。

  這時候,那姓郭的皺了一下眉頭,突然說:「怎麼,好像有哭聲?」

  老千說:「不會吧?放的音樂,巴赫的鋼琴曲。」

  薛行長也說:「有嗎?我怎麼沒聽見?」

  任秋風說:「我也聽到了,是,隱隱約約的。」

  老千說:「不會吧?不會不會,這地方,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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