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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你想,這裡藏匿著多少曖昧?!況且,那浴盆依次小下去,在最後一個櫥窗裡,竟出現了一個光溜溜的白胖娃兒,娃娃驕傲地站在浴盆裡,正掐著小雞雞兒對人撒尿……這多像是一個完整的生命孕育過程!苗青青是十點鐘才來到「金色陽光」門口的,她是按總編的佈置採訪來了。她怎麼也想不到會有這麼多的人。平日裡看上去十分寬闊的十字路口,竟然堵塞了。交警嘴裡吹著哨子,正忙亂地、來來回回地跑著指揮交通……人,就像是遊動的魚群一樣,正源源不斷地從四面八方湧過來。這裡,就像是一個巨大的、彩色的磁場,一下子把人全吸進去了!苗青青是被人叢擁著擠進門的。進了門她才發現,這裡,在十點半鐘的時候,已經成了一個巨大的蜂房!人們擠擠搡搡地在一個個彩色的旋渦裡湧動,就像潮水一樣的、一蕩一蕩地回旋著沖向電梯。那些營業員就像是生長在這彩色叢林中的美麗樹,一個個姿態萬方地立在那裡,露著她們那「七顆牙」的微笑。電梯前是兩兩相對的、身披紅色綬帶的迎賓小姐,她們小心翼翼地扶著那些在電梯前擠得東倒西歪的人們,像鴿子一樣一次次重複說:「小心。走好。小心……」

  半空中兀自伸出的那個平臺上,坐著一位身著唐裝的小姐。在無比嘈雜喧鬧中,小姐像世外仙人一樣安詳地彈著古琴。已聽不到她在彈奏什麼了,只有那鬧中的靜態,給人以詩意的安慰。在大廳的後部,是一個圍起來的「兒童樂園」。這是帶孩子出來的婦女們最喜歡的地方了,那裡有一個高高的、船形大氣墊。氣墊四周是圓鼓鼓的黃色船幫,中間則是厚厚的紅色大氣床,那氣墊床足有二十平方米大,一米多厚,任你怎麼跳,也是不會摔傷的。緊挨著船形氣墊,是一個天藍色的、小木屋似的木制滑梯,孩子們從這一頭鑽進去,可以從另一頭滑出來。還有蹦蹦床、玩具什麼的……大約有十幾個一兩歲的孩子在氣墊床上玩耍。這裡,還有特派的兩個營業員在小心衛護。挨著「兒童樂園」,是一個可以做短暫休息的閱覽室,裡邊有一排一排的紅白兩色的塑料椅,旁邊還有賣牛奶、咖啡和小吃的櫃檯,只是人太多,位置少,人們大多都是站著的。這樣的商場,考慮的如此周全,她還是第一次見。

  當苗青青站在電梯上的時候,她突然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惶恐!這是在幹什麼?怎麼會是這樣呢?那黑壓壓的人頭,就像是在洪流中向上蠕動的螞蟻,真的是螞蟻耶!是被欲望燃燒著的螞蟻。那欲望又是什麼呢?那近乎於瘋狂的蠕動,一層一層地,密密麻麻地攀升……究竟是為了什麼?這是一架絞人的機器嗎?!於是,她又想到了自己,那心底裡,不也常常有一些不為人知的……渴望?在生活裡,當顏色逐漸多起來,你是不是也有無所適從的時候?是啊,也許就是新鮮,就單單是新鮮,就可以給人以刺激,勾起人們購買的欲望。

  在四樓的箱包部,苗青青一下子被那麼多好看的女包吸引住了。包是女性特有的裝飾,不管是挎的,還是拎著的,看一個女人的生活質量,光看她手裡的包就知道了。那些女包掛在一個緩慢旋轉中的輪架上,那輪架是模仿一個個女人的手臂組成的,就好像是有很多女人揮舞手臂,在款款地「走包」。多好,那件女式手腕包,那麼袖珍,金黃色,小牛皮的皮面,那提帶就像是一個把手,看著就讓人舒服!標價768元,貴了。那個單肩包也不錯,是羊皮的,粉紅色,軟的像緞子,還鑲著一圈金色的小環,這是年輕人用的,太張揚了。標價1888元,也不便宜。那個手袋,皮花格格的,素素的,也很大方,只一手袋,就標1688元,是貴耶。這件,乳白色的單肩包,背帶很有特點,是繩狀的,那編法很奇特,只是,太貴了,呀,是法國的名牌「路易威登」,標價19888元!喲,那件是鱷魚皮的,那件是鴕鳥皮的,都是日本的仕女休閒包……不看了吧,不看了。

  在這萬千亮麗之中,苗青青突然覺得自己很窮,特別特別的「窮」!那一處一處,都在吸著你的眼,勾著你的魂,它會把你榨幹榨淨的!苗青青突然有些憤恨,她也不知道她恨什麼,就是恨!接下去,她就看見那個女人了。那個在中央電視臺的畫面上、也在她的家裡出現過的女人。

  這是個標準的美女,就是她做的廣告。這身天藍色的職業套裝真是太適合她了,簡直就是給她一個人設計的!那天藍色帶白鑲邊的船形帽,戴在她的頭上,真是迷人!這套裙裝,穿在她的身上,就有了飽滿的、充滿彈性的曲線,連帶著那眼兒、眉兒、鼻兒,全都生動起來!說亭亭玉立,那是輕了,她站在那裡,就是一個天然的誘惑!是「回頭率」的總括,她幾乎占盡了女人的所有天然資源!就是她,那麼地……笑著,在中央電視臺上做廣告:「中原之行哪裡去,金色陽光是我家」——讓人人都記住了她。現在,她在這裡,高傲地昂著頭,看上去氣定神閑,儀態萬方,像女王一樣來回巡視著。一會兒扶起一個孩子;一會兒又幫著營業員拾掇物品;一會兒又低聲吩咐著什麼……她是誰?她叫什麼名字?!就在這時,兩人的目光交接了,就像是電火花一般,一長一短,一短一長……而後,她向她走來了。上官微笑著說:「您好。您需要什麼……

  幫助嗎?」

  苗青青怔了一下,也不知為什麼,她竟然用十分生硬的口吻說:「不需要。我什麼都不需要。」說完,她有些狼狽的、跌跌撞撞地朝下走去。

  苗青青幾乎是逃跑一樣地離開了那個地方。

  二

  從早晨開始,任秋風一直在那裡坐著。

  序幕已經拉開,戰鬥已經打響,只有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那兒舉著。其實.這時候.他很想找人下盤棋。可所有的人都投進去了,都在一線……他也只好享受孤獨了。

  這時候,他是多麼的孤獨啊。

  開初的時候,他甚至不敢去看。他就那麼在桌上趴著,兩隻耳朵卻像警犬一樣,諦聽著外邊每一個細微的動靜。久久,仿佛有一個世紀那麼久了,外邊似乎沒有動靜,一點動靜也沒有。他煩躁了。他開始摸煙,可是,就在昨天晚上,煙已經抽完了。按規定,商場裡是不准抽煙的。他也準備戒。抽煙,也僅限於這個辦公室,出了門他從沒抽過。現在,他像大蝦似的趴在辦公桌上,兩眼望著那個堆得滿滿的煙灰缸……終於,他在煙灰缸裡扒拉著,把兩個吸剩的煙蒂接在一起,大口抽起來。

  其實,他是很想去看一看的。近半年的努力,那麼多難熬的日日夜夜,結果如何呢?可他就那麼幹幹地等著、忍著,心裡實在是有些怕,怕萬一有什麼閃失。雖然,他很自信。

  外面,有些聲音了嗎?在這個頂層的辦公室裡,他還什麼都沒有聽到,只有牆上的掛鐘在一「踏」一「踏」地走,那鐘錶的指針就像日本鬼子的皮靴一樣,每一下都重重地踩在他的胸口上!時間,你快點吧,真熬人哪!他想,如果沒有人來,如果到十點鐘的時候,仍沒幾個人……那麼,他只有辭職了。

  也還不僅僅是辭職的問題。他是法人,他還要面對銀行,面對很多支持他的人,面對很多商家……風蕭蕭兮易水寒哪!他很想再吸一支煙,可是,他有些坐不住了。

  終於,他站起身來,朝著窗口處走去。就那麼走了幾步,他遲疑片刻,又站住了,默默地對自己說:還是……不看吧。慌什麼?再等一等,同志,你得有足夠的耐心才是。於是,他站在那裡,重新轉過身來,兩手抱著膀子,就那麼背對著大廳的方向……是呀,他去越南打過仗,這情形就跟蹲「貓耳洞」是一樣的,甚至比蹲「貓耳洞」還要熬煎。他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只是覺得時間太漫長了!再次看表,已經十點四十了!他的耐心也已到了極限。可特別奇怪的是,這麼大一個商場,他竟然一點聲音也聽不到。整幢大樓死靜死靜的,就像是……沒有一個人來過!不會吧?情況就是再糟糕,也糟不到這個樣子?!於是,他不再等了。他大步走向窗口,伸手一拉,窗戶是關著的,居然兩層窗戶全都關著!他很快地抽了插銷,抖著手打開了窗子……一時間,像是有千萬隻蜜蜂一起飛了進來!這時候,他狠狠地罵了一句:他媽的!是的,後來,他搬了把椅子,是站在椅子上透過窗戶往外看的……五層,人山人海!那噪音就像是颶風中的海浪一樣,一波一波、一渦一渦地湧進來,甚至有點打臉!一層一層的電梯上,那些臉全都是向上的,就像是一盤一盤的葵花,那些葵花比凡·高的油畫還要變形,似乎是一層一層的肉壓出來的餅!寫滿了欲望的餅。這些「餅」源源不斷地從電梯上滾上來,一層蓋著一層,一層壓著一層,衝浪一般地向四處流去。櫃檯前就更不用說了,有很多個叢林一樣的手臂,在五顏六色的商品前揮舞著,就像是求生者去抓救生圈一樣!那滾滾的人浪,那種喧嘩,真是從未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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