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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不過,丫頭啊,我早就說過,大主意還是你自己拿。」當時,她有點詫異,父親本是不愛說笑的人,怎麼會那麼高興呢?後來她才知道,任秋風是在和父親談論那幅掛在客廳裡的字。那幅字是父親在開封的一個朋友寫的。任秋風說:「那字有三分酒氣,一分暮氣……」父親頓時哈哈大笑,說:「老弟有眼光啊。開封是九朝古都,如今沒落了嘛。」那天,從家裡走出來的時候,任秋風說:「小陶,你有一個最大的優點,你知道嗎?」陶小桃說:「不曉得。」任秋風說:「你的親和力。你往那兒一站,就是天然的形象大使。」陶小桃頭一歪說:「是嗎?」任秋風說:「聽說,你在禮儀方面很有研究?商場的形象,以後就交給你了。」陶小桃說:「研究談不上。只是北師大教授來講禮儀課的時候,老師讓我陪了他幾天,錄音材料,也是我幫他整理的。」任秋風說:「這就好啊。這就幫了我大忙了。咱就不用再聘老師了。」往下,任秋風說:「怎麼樣,跟我打一仗吧?」陶小桃看了看他穿在身上的洗得發白的軍裝,說:「你不像個商人。」

  任秋風說:「不像嗎?」小陶說:「不像。」任秋風說:「也許,中國目前還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大商人。將來會有的。說不定,你就是。」小陶笑著說:「我?怎麼可能?這不是開玩笑吧。」任秋風說:「不是開玩笑。西方的就不說了,那太多了。

  範蠡,你知道嗎?還有當年的西施,都是大商人。」女人,都是愛美的。說到西施,縱然沒有別的什麼,陶小桃心裡還是熱熱的。於是,她們三個——中原商學院最優秀的同學,就一同走上了一條通往商場的路。

  現在,當她站在商場職工面前的時候,她的「甜,,幫了她大忙,同時也給她帶來了一些麻煩,她鎮不住人。她站在那裡,對職工們說:「咱們先練站姿。站,是一種風度和教養的體現,是一種禮貌。站,要挺胸、收腹、提臀,兩腿併攏,微微頷首,目視前方15度……」

  可是,有幾個男職工偏偏扭著身子,做出女人樣,有的故意仰頭往上看,還調侃說:哎哎,15度是多少?……逗得女工們哈哈大笑!陶小桃只好說:「重新來,重新來,要認真,嚴肅。再來一遍……」

  可是,一連三次,每次都有人出洋相,逗得女工們笑得站都站不直了。

  就在這時,只聽後排傳來了一聲斷喝:「——停!」

  人們回頭一看,就見任秋風在最後一排,像柱子一樣站著!於是,那笑聲戛然而止。

  任秋風大步走上前去,怒斥道:「笑什麼笑?有什麼可笑的?!你們還笑得出來?!」

  眾人勾著頭,誰也不敢吭了。陶小桃站在那裡。一時也顯得有些尷尬。接著,只見任秋風伸手一指:「你!——你!——還有你!——出列!」

  他們不知道什麼是「出列」,他們都站著沒動……於是,他更加惱火了,厲聲喝道:「沒聽見嗎?你,你,你!站出來!」

  那三個人很勉強地站出來了,一個個扭著脖子。有人小聲嘟噥說:「軍閥作風。這又不是軍隊……」

  任秋風說:「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那人一副豁出來的樣子,又頂了一句:「軍閥作風。」

  任秋風笑了,說:「說得好。我告訴你,軍閥不夠,小了一點。小軍閥。我還再告訴你一句話,這句話是敵人說的,不該用。可我看對你合適。姑且用在你這裡。你聽好了,這句話叫做:無霹靂之手段,不顯菩薩之心腸!——你回去吧。還有你,你,都回去。我徹底給你們放假!」

  三個人一下子蔫了。

  這時候,陶小桃心軟了,她看不下去了,忙說:「任總,這樣吧,我看他們也不是故意的,就給他們一次改正的機會吧。」

  任秋風卻厲聲說:「不行!我說過的話,決不更改。——李尚枝就是例子!還有比李尚枝資格更老的嗎?我告訴你們,誰想拿自己的飯碗開玩笑,就站出來吧!」

  眾人啞然。

  往下,任秋風再次聲明說:「從現在起,凡是不聽從陶經理指揮的,凡是不認真參加培訓的,一律下崗!這個事不用請示,陶經理就可以定。」

  說完,他扭頭走出去了。

  小陶追出來,攔住他說:「任總,還是,不要這樣吧?幹事,得有個過程,咱慢慢來……」

  任秋風回過身,說:「慢?慢到什麼時間?小陶,我告訴你,慈不帶兵!』』小陶說:「可他們不是兵。我看那誰,都掉淚了……」

  任秋風說:「我知道。你剛出校門,不懂,聽我的吧。不然……好了,別再I羅唆了,就這樣。」

  小陶沒有辦法,很沮喪地走了回來。可是,當她回到眾人面前時,卻意外地發現,還是這些人,還是這些臉,經過任秋風的一頓訓斥之後,竟一下子都變得嚴肅起來,每個人都站得直直的……她怔了片刻,只聽站在前排的一個女工小聲怯怯地問:「陶經理,開始吧?」於是,她說:「好,咱們開始。」

  五

  女人,最恨的就是被人欺騙。

  可女人又是最容易受騙的。女人看重的是形式,在她們眼裡,形式就是內容。所以,對於女人來說,話,就是開心的鑰匙。

  可是,這把「鑰匙」又是不能出問題的。一旦出了問題,女人就什麼都不信了。所以,真,是「鑰匙」的底版,你必須真。縱是假的,也要以真做襯底,用真裹著的假,是最難識別的。特別是對於知識女性,除了「真」之外,還要講究方式方法,講究語言的藝術性,一把鑰匙開一把鎖。在這裡,說話就是開鎖的方式。對於女人來說,語言雖然是把萬能鑰匙,可這把萬能鑰匙的每根彈簧、每個關節,都是不能出問題的。假如有一個環扣錯了,那麼,一錯就是百錯。

  女人又是最容易相互比較的。女人的心就是一桿秤。斤斤兩兩都稱得分毫不差。那體察,那品味,尤其細微,每一個細節,都是不會放過的。苗青青回過頭就想起男人的好處來了。男人從未欺騙過她,就是談戀愛的時候,男人也不耍花招。第一次見面,男人就說:我是個軍人,常年不在家,你會很苦的。你要好好想想……也許,正是這一點打動了她。那時候,她還年輕,有很多幻想,不覺得那「苦」是真的苦。但是,男人沒有欺騙她。

  一想到這裡,她就覺得愧對男人。要說錯,千錯萬錯是她一個人的錯。男人頂天立地,尤其是他的大度,他的果決,讓她無地自容。是啊,盼了一年又一年,男人終於回來了,卻不屬￿她……她怎能不悔呢?!不管怎麼說,男人沒有傷過她,是她傷了男人。那麼,如果還能補救,如果還有一線希望,為什麼不再試試呢?苗青青趴在床上,悔恨交集地哭了很久很久……而後,她擦乾眼淚,在屋裡收拾了一陣,又去洗了把臉,化了淡妝,提著那只收拾好的皮箱,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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