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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她說:「如果蘋果讓人仇恨,我們還種它幹什麼?如果蘋果讓人偷竊,我們還種它幹什麼呢?不管怎麼說,我是村長,我有責任。我必須承擔責任。要是懲罰的話,那就懲罰我好了。如果蘋果有罪,是我引進了蘋果,我也必當受到羞辱。那就罰我在這裡站著吧。讓我與抹了屎的蘋果站在一起吧。」

  人心都是肉長的,人們也有羞愧的時候……村人們望著她,就像望著天上的月亮一樣。她靜,她涼,她讓人思。她站在那裡,雖然她已經說過「散會」,可村人們都沒有走,一時竟愧得不好意思走了。他們相互看著,就像是有什麼東西被喚醒了。

  在此後的日子裡,人們看見鄉里的領導來了。鄉里的領導披著一件西裝,叉著腰,在果園裡走來走去,說:「蘋果很好啊,品種很好啊,很好!」香姑是村長,香姑就陪著他們一處一處看。看了,鄉里的領導還是那句話:「蘋果很好啊,品種很好啊,很好!」這個「很好」就讓承包果園的人心揪著,也戰戰兢兢的……可是,香姑又把那領導帶走了,領著領著就領到了她名下的那片園子裡,蘋果是嘴上的東西,你怎能不讓人嘗嘗呢?這時候,香站就說:「嘗嘗吧,摘那大的,嘗嘗。」於是,領導就說:「好,品品,大家品品!」領導說了,自己並不動手,就由著秘書和司機去摘,一摘就摘很多,放在簍子裡,「嗚」的一聲帶走了。往下,她的承包的那片林子就真的成了「禮儀樹」了。鄉里的人來了,縣裡的領導跟著也來,縣裡領導倒是更隨意些,也是在果園裡走來走去,只是不叉腰,就問:「是紅富士麼?」她說:「是。」就問:「銷路咋樣?」她說:「銷路不錯。」就說:「紅鮮鮮的,好品種啊!」縣裡的領導一邊看一邊很鄭重地抽煙,他的煙灰很長,那煙灰成了思考的長度,久久,他指示說:「好啊,氣魄大一點嘛,氣魄要大一點。啊,搞個千畝蘋果園!」於是,就再一次領到那個園子裡,一簍一簍的摘了,「品品」。爾後是稅務局、電業局、工商局……嘴上的東西呀!於是就品吧,一次一次地品,那些果樹,就一次一次地被「禮儀」了……二十棵呀,那是村裡最好的園子。

  人們看著那片樹的時候,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小」,看到了自己心裡的「窮」,嘴上雖然不說什麼,但心裡是有愧的。人們開始心疼她了,一天到晚辛辛苦苦的,她比誰都忙啊……一個秋天就這樣過去了,那片園子不斷地被上邊來的人「禮儀」。可是,本村,卻沒有人去那園裡摘過一個蘋果。那枝頭上的每一個蘋果,都成了一種寫照,成了一種陽光下的明亮。要是少了,人們很快就會發現,那些果兒是哪一天被「禮儀」的。那樹仿佛是用來照人心的,那剩下的蘋果就在枝頭一日日鮮豔著,讓人去想。到了冬天的時候,人們發現,在那棵朝陽的樹上,還掛著最後一個蘋果,那蘋果高高地挑在枝頭,終於有一天,它「噗」地一聲,落下來了。這時候,人們才松了一口氣……自此,沒有人再去搞別人家的蘋果了。自然,村人們的頭也就不再爛了。

  在一個冬日的午後,人們又驚訝地發現,村中那棵老槐樹突然變得漂亮了。樹身上掛著一條圈繩,繩子上結著一些小小的飄旗兒。老人們一個個上前看了,那不是旗,那是紅色的手帕。手帕一共三條,就在那棵老樹上掛著,風來的時候,就旗一樣地飄起來。老人們往後退著身子,嘴裡嘟噥說:「這是幹什麼用的呢?」有些學問的「眼鏡爹」說:「是幡麼?許是幡?」

  ——沒人知道。

  一時間,人們對這棵老樹就有了些敬畏,再看它的時候,那樹也仿佛陡然之間有了某種神性。爾後,一連三天,當人們從村中走過的時候,都不由地要停下來,看一看這棵樹,樹也沒什麼,樹好好的,只是樹身上乾乾淨淨的,還掛了「旗」。後來,人們先是圍著看,爾後就一路猜下去,當他們猜了一些日子後,就四下裡打聽,這到底是幹什麼用的,是誰家的孩子病了,倘或是需要願籲?……可是,傳來的話卻如此的簡單,簡單得就像是一個兒戲:那是擦鼻涕用的。人們還是不大相信,就這樣簡單麼?不對吧。可是,就是這樣簡單,他們問來問去,問到了香姑那裡,她說,那就是讓人擦鼻涕用的。

  到了這時候,人們不由地笑了……是呀,很久了,這棵樹幾乎成了人們的「鼻涕樹」。在一年一年的時光裡,當老人們蹲在樹下曬暖的時候,當漢子們圪蹴在樹下吃飯的時候,就常常「哼」的一聲,順手把鼻涕抹在樹上。不知有多少年了,這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村街裡時常會響起那「哼——哧!」聲,那聲音是如此的響亮,那就是往樹上甩鼻涕的聲音!就這樣,天長日久,那樹就成了一棵抹鼻涕的樹,樹身上總是黑乎乎油膩膩的,就像是用黑漆漿過一樣。這樣的事情是很小的,從沒有人誰站出來說過什麼。可是,手帕一旦掛在了樹上,那就成了一種約束,成了一種條件反射……從此,再沒人往樹上抹鼻涕了。不久,當老人們再一次從家裡走出來的時候,前胸上竟然掛上了一塊手帕。也不知從誰開始,一個學一個……那是媳婦們的傑作。

  對香姑,人們是越來越尊重了,那是對善良、對公平的一種尊重。村裡有那樣多的事情,她是那樣的忙……可是,每當她走出來的時候,頭髮總是一絲不亂,也總是穿得整整齊齊的。看見什麼人的時候,她會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叫人去猜。那一日,在村口,她突然對鐵錘家說:「李梅蘭,你頭上有根草。」隔上一天,她會對買官家媳婦說:「姜瑞英,我想送你把梳子。」碰上麥囤家的,她會說:「胡樹芬,女人是水洗出來的呀。」還有磨家,她說:「春花嫂,豆腐白,手也要白。」……這些話,總是讓人費思量。最初的時候,鐵錘家見人就問,李梅蘭是誰呀?人們都說不知道,誰也不知道村裡有沒有一個叫「李梅蘭」的……這是什麼意思呢?鐵錘家意意噯噯的,想了好久好久,三天之後,她一覺醒來,忽聽見樹上雀兒叫,她「吞兒」的一聲,笑了滿床:老天爺,她就叫李梅蘭!你看這日子過的,她怎麼把自己的名字給忘了呢?!於是,這天早上起來,她就去照了照鏡子,她已經好久不照鏡子了……至於買官媳婦,那也是一樣的,有很長時間,她一直在「卸」香姑說的那句話,也一直沒有「卸」透,很費思量啊!也是有那麼一天,她去照了鏡子。自此,女人們一個跟一個學,出門的時候,都先照一照鏡子……漸漸地,每當香姑走出來的時候,女人們不由地要看看她,看她穿了什麼,看她流了什麼髮式,看她走路的姿態,看她的行為舉止,爾後暗暗地跟著仿。這也怪了,不知怎麼的,站在村街裡罵人的事就越來越少了。

  可是,人們還是覺得,她有病。她病得不輕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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