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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這是她說的最後一句話,說完這句話,她就從碾盤上跳下來了。這時候,人們才看到,在碾盤的旁邊,放著一把擦得鋥亮的鐵鍁,她順手扛上了那把鐵鍁,獨自一人,大步朝前走去。

  人群裡先是有了一些騷亂,這就散會了麼?那些奶著孩子的婦女們,還有那些上了年紀的老漢,你看我、我看你,很茫然地相互打問著,說啥?她說的是啥?……是呀,人們還有很多的疑惑,很多的不明白,很多的恍惚。她說的那些話,有好多人沒有聽懂。那麼多的人,亂哄哄的,沒有聽清的怕也是多數。可是,她已經朝前走了,她聲音不高,也沒有解釋什麼,話一說完,她就頭前走了,扛著一張鍁。

  然而,年輕人跟上去了。最先跟上的,竟是那些整天裡日日罵罵的壯小夥!一二十個虎勢勢的壯小夥,一擁而上,大聲叫著:「走啊,走!」雖然,從城裡回來後,她跟父親談了整整一天一夜,她終於把父親給說服了……並且,按著父親的經驗,在私下裡,她也曾找過一些人,跟他們聊過她的想法。但是,她站在碾盤上說的那些話,他們也還是不全懂,可他們竟然激動了,激動得有些莫名……美的確是可以征服人的,他們是為她的美麗而折服。他們就信她。也許,心中還揣著一個一個的小想頭,萬一呢,是不是?

  姑娘們也跟上去了。姑娘們是一群一群地跟著走,她們心裡突然就有一絲羡慕,也還有一絲隱隱地嫉妒。看哪,她多麼灑脫,多麼乾脆!她往那裡一站,就站出了一個女人的楷模。是呀,已經不能比了,也沒法相比,也只有學的份兒了。就很想學一學她的樣子,學一學她那樣的一種姿態,學一學她的打扮……鄉下姑娘,模仿能力都是很強的,她們是在心裡悄悄地仿。更別說那些有心思、要面子、想把日月過好的——就更是提氣,那心性就跟著調起來了,走就走!

  後面的就是「跟著走」了。後邊那些中、老年,那些女人們,那些耳背的,那些扯閒篇、拉家常的,幾乎沒有聽見她到底說了些什麼。可是,見人家走,也都跟著走,像羊群一樣的,一漫一漫的,頭抵著頭,邊走邊問:「說的啥?」有人就說:「樹。」再問:「樹麼?」就說:「樹。」樹是怎麼來的,沒有人問;種了又會有什麼樣的結果,仍然沒有人問。他、她們一旦信了這個人,能做的,也就是跟著走。

  只有一個人沒動,那是她的父親。

  原本,劉國豆還有些不放心,作為一個卸了任的支書,他曾擔心女兒壓不住陣。他想,要是萬一有個「愣頭青」什麼的,跳出來撂個什麼「炮兒」,那麼,他還是要站出來說話的。憑他的聲望,憑他幾十年的經驗,是可以幫女兒鎮一鎮的。可是,女兒就那麼往碾盤上一站,他立時就明白了,他的擔心是多餘的。他甚至有了一些失落和嫉妒!他突然發現,一個人的能量其實是很有限的。人一旦離開了權力,你就什麼也不是了,你不過是一個蹲在牆根處曬暖的小老頭……一想到這裡,他就更加的痛苦。陽光照在他的眼皮上,眼前刺刺的,一片金花,他什麼也看不清了。他喃喃地說:「老了,老了。」

  可是,他不明白,女兒怎麼能這樣說話呢?她說的有些話,連他這個見過很多世面的人聽著都有些吃力,可她竟然就這麼說了,人們也信?!……到了後來,他不是不想站起來,他是站不起來了,他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他突然害怕了。是女兒把他嚇住了。女兒太膽大了,女兒把他嚇得站不起來了!女兒是不是氣瘋了?不然,一個祖祖輩輩種糧食的村子,她卻說,種樹去吧。種樹就能養活全村人麼?!

  2.禮儀樹

  又是秋天的時候,上樑村有了很多爛頭的人。

  ——他、她們的頭是被人打爛的。

  三年後,在果子成熟的季節裡,村人開始打架了,張家跟王家,劉家跟孫家,一戶一戶的,頭都打爛了,包上頭再接著打;親一窩也不行,妯娌間是相互的罵,你罵我的爹,我罵你的祖宗,罵得淋淋漓漓,五光十色!罵著駕著就廝打起來,挖得臉上一道兒一道兒的,淨是布鱗……派出所的人也來抓過兩次,關一陣子,又放了,主要是沒有打死人。

  ——有人說,也快了。

  那當然是因為樹。

  種樹種到了第四年,人們才知道,糧食不值錢了。辛辛苦苦種一畝地,到了收穫的時候,糧食卻賣不出去了。到糧所去賣糧,還要托上熟人,排一天的隊,被人咬來喝去的,最後一算,除了公家的,竟不夠買化肥的錢。到了這時候,人們才發現,說是種樹,其實是種金子呢!老天爺,他們種的是「紅富士」呀。他們怎麼也想不到,劉漢香從省園藝場賒來的兩萬棵樹苗,一下子就讓他們富起來了。那掛在樹上的,都是錢哪!

  開初是爭「地邊」,你多了一溝兒,我少了一坑;後來是爭「陽光」,你承包的樹枝蔓出來了,超過了地界,遮擋我的樹;再後是連「風向」也爭,特別是果樹授粉的那幾天……待果子長起來的時候,偷竊竟成了一種風氣。先是外村人來偷,後來就是本村人自己相互輸了。小孩兒偷,大人也偷,你偷我的,我偷你的……偷不動就毀。操,他家的樹怎麼就掛果多呢,心裡氣呀!於是,就天天有人找著打「官司」。

  有那麼一天,香姑突然哭了。她站在那裡,一下子淚流滿面……其實事情是很簡單的,也不過是鐵錘家女人和二水家女人互拽著頭髮,嚷著罵著來到了她的面前,要她給斷一樁「官司」。

  「官司」是一個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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