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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雖然,他脫去了軍服,換了一身便裝,她還是把他認出來了。原來,他一直是跟著她的。他一直在悄悄地跟著她。從他的眼神裡,劉漢香明白了,他是怕她尋了短見。她要是萬一出了什麼事情,他也不會有好日子過的。他害怕了……

  他幹著喉嚨,啞啞地說:「去,吃頓飯吧。」

  她有些敏感,立馬說:「我不要飯。我不是來要飯的」

  他說:「我不是那意思。天晚了……」。

  她說:「我說過了,我不是來要飯的。你走吧。」

  他歎了一聲,他終於歎了一聲,什麼也沒有說。

  這時,劉漢香已經平靜下來了,她默默地說:「出來之後,我才明白,在城市裡……你也不容易。」片刻,她又說:「聽說,你已經有孩子了……算了。回去吧,我沒事,我不會有事的。」

  馮家昌在風裡站著,就那麼愣了一會兒,突然,他一字一頓地說:「這份情,馮家記下了。欠你的,我會還,我一定還。」

  他雖然站著,可他的心早已跪下了。在那跪著的心裡,還藏著一句話,那句話是窩在心底的,也許,那是瘋狂之前的最後一次隱忍。他心裡說,我還沒有崩潰。我要是崩潰了,會殺人的。

  縱是到了這般田地,劉漢香還是可憐他。不知為什麼,她就是心疼他。劉漢香說:「放心吧,我不會再來了。」

  5.不平等條約

  才穩住了那一頭兒,這一頭兒又冒煙了。

  這天晚上,馮家昌回到家已是深夜了。他躡手躡腳地開了門,剛剛喘了口氣,卻發現有一雙貓一樣的眼睛正盯著他。

  他對著那團藍熒熒的亮光說:「還沒睡呢?」

  這時候,燈忽然就亮了!穿著一身睡衣的李冬冬像個大冬瓜似地蜷在沙發上,冷冰冰地說:「你幹什麼去了?!」

  馮家昌看了她一眼,很疲憊地說:「沒幹什麼,趕一份材料。」

  李冬冬說:「是麼?」

  馮家昌說:「是。上頭急著要。」

  突然,李冬冬抓起一隻拖鞋扔了過來!爾後又去抓第二隻……氣急敗壞地說:「你嘴裡還有實話麼?你們鄉下人怎麼一個個都成了騙子?!」

  馮家昌愣了片刻,沉著臉說:「你罵我可以。不要辱駡鄉下人。」

  李冬冬說:「我就要罵。騙子,你們一個個都是騙子!打電話,你辦公室根本沒人接。打到值班室,人家說你早就走了……」

  馮家昌用手扶著牆,一邊防著另一隻拖鞋一邊說:「我不跟你吵,你懷著孕呢,我不跟你吵。」

  李冬冬瞪著眼說:「你說,你到底幹什麼去了?!又跑哪兒鬼混了?!……」

  馮家昌說:「沒幹什麼,就是趕一份材料……」

  可是,沒等他說完,第二隻拖鞋又甩過來了,接著是靠枕、梳子、茶杯……她抓住什麼就扔什麼!還歇斯底里地喊道:「姓馮的,你也沒想想你是個什麼東西?!今天晚上,你必須說清楚。你要不說清楚,你就別進這個門!」

  「訇!」的一下,馮家昌心裡燒起了漫天大火!他想,我他媽再也不受這份洋罪了,再也不受這份窩囊氣了——我受夠了!不就是個城裡人麼,不就是個城市戶口麼,我他媽不要了!有什麼可橫的?!我這會就把這身軍裝脫了,跟劉漢香走,跟她回老家去,哪怕是種地,哪怕是當牛做馬,哪怕是吃風屙沫,老子也不幹了……這麼想著,他的眼一下子「獰」起來,目光裡跳蕩著狼牙牙的火苗!

  看他這個樣子,李冬冬嚇壞了,她「——呀」地驚叫了一聲,張口結舌地說:「你,你你想幹什麼?!」

  就是這一聲驚叫,把馮家昌重新又喚了回來。他的頭,慢慢,慢慢地,又勾下去了。是啊,是啊,你以為你是誰?你的家人,你的兄弟可全都靠你呢……他囈囈怔怔地靠在那裡,全身就像是虛脫了一樣。念頭這麼一轉,接下去,他暗暗地鬆開了攥緊了的拳頭,輕輕地吸了一口氣,說:「不錯,我已經不像個人了。你以為我還是個人麼?」

  可是,當他眼裡的「狼光」消失之後,當他重新勾下頭之後,李冬冬也緩過勁來了,李冬冬看著他,仍是橫橫地逼問說:「……姓馮的,你為什麼要說假話?!」

  馮家昌咽了口氣,強迫自己鎮靜下來,說:「你想聽實話麼?你要真想聽,那我就告訴你,我見了一個人。」

  李冬冬說:「誰?」

  馮家昌說:「一個女人。」

  李冬冬哼了一聲,喝道:「騙子!無賴!流氓!你承認你說了假話吧?」

  馮家昌耐著性子,壓低聲音說:「我是說了假話。我本來不打算告訴你,這都是你逼的。你要真想知道,我還可以告訴你這個女人的名字,她叫嚴麗麗。」

  李冬冬吃驚地問:「誰?」

  馮家昌說:「嚴麗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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