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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過了一會兒,老頭喃喃地說:「十六歲,我從家裡跑出來,一晃幾十年,也值了……」這時,老頭咂了咂嘴,又說,「記得,臨走的時候,在鎮上吃了一頓『粉漿麵條』,很好吃呀。」老頭說:「當年,我跟一個最要好的同學,就是吃了那碗『粉漿麵條』後分手的。原本是要一塊走的,他家裡臨時有事,晚走了兩天,說是到西安聚齊。可一到西安,也分不清東西南北了。那會兒,招兵的也多,這裡一個豎一牌子,那裡豎一個牌子,就稀裡糊塗的跟著走了……以後失散多年,通過家人打聽才知道,我投的是八路軍,他入的是國民黨的新七軍。那時候,國民黨的新六軍、新七軍,都是一色的美式裝備,吃得也好,這就成了敵人了。再後來,在戰場上,他成了我的俘虜……當時,他已是團長了,國民黨的上校團長。他要求見我一面,請示領導後,就見了。見了面,他說稈兒,我瘦,小名叫麻稈兒,我們也就是兩天的差距呀!我說麥頭,他的小名叫麥頭,有啥話你就說吧。他說,我只有一個要求。我說,你說。他說我想吃碗『粉漿麵條』。於是就讓炊事班給他做,麵條是做了,就是沒有粉漿,在戰場上,上哪兒找粉漿去?吃了那碗面,他就走了,站起就走,再也沒有說什麼。後來,在押送他回去的路上,他企圖逃跑,被戰士當場擊斃,子彈打在後腦勺上,成了一盆糊糊了……後來我才明白,他之所以提出這樣的要求,是想讓我放他一馬。可我不可能放他,也不敢放他。可他以為我會放他,要不,他不會跑的……」老頭喃喃地說,「在學校上學的時候,他家條件好,我們家窮,兩人的飯是夥著吃的,他貼我很多……我欠他一碗『粉漿麵條』。」

  話綿綿的,夜是那樣的靜,人就像是在夢裡一樣。久久之後,他又說:「人老了,睡不著。出來坐一坐。你害怕了?」

  馮家昌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裡。馮家昌心裡說,老爺子,你把我的苦膽都嚇出來了!

  接著,老頭淡淡地說:「放心,我不會死。我不會連累你的」

  聽了這話,馮家昌眼濕了,不知怎的,他眼裡有了淚。星星很遠,星星在天邊閃爍,夜涼如水,夜墨似鍋。老頭就這麼一個人孤孤地在石滾上蹲著,那蹲相很像是一隻可憐的、無家可歸的老狗。不知為什麼,馮家昌一下子就想起了家鄉的狗……這是將軍啊!

  第二天,馮家昌找到了場長,說:「老頭心情不好啊。」場長資格老,說起來也算是廖副參謀長的部下,就說:「哪怎麼辦?可千萬不能出什麼事情啊!」馮家昌說:「我有辦法。不過……」場長說:「只要讓老頭高興,不出事情,有什麼要求你儘管說。」於是,馮家昌就在場部借了一輛自行車。他騎著那輛破自行車,先後跑了六十多裡路,一路打聽著,終於在王井鎮上找到了一家賣涼粉漿的。爾後,他帶著那半桶涼粉漿趕回來,又連夜到四鄉里去打聽做「粉漿麵條」的好手。他一村一村地問,見了女人就問。那些女人說,做是都能做的,但不一定做得好。再問,就有人說,有一個從黑馬集嫁過來的女人會做「粉漿麵條」,做得好。於是就讓人找來了那黑馬集的女人。那女人看上去清清爽爽的,卻是個後走的寡婦,說是她先前的一個男人曾當過土匪,解放時被鎮壓了……一見面,那女人卻說:「粉漿面不好做,那是吃心情的。」聽了這話,馮家昌不由地多溜了她一眼,隨手掏出兩塊錢,往桌上一放,說:「我是農場的,你跟我走吧。」不料,那女人看了看桌上的錢,又說:「等等。有漿麼?有黑芝麻麼?有黃豆麼?有芹菜麼?有小麻油麼?……你光說讓做?」馮家昌說:「有。你跟我走吧。」

  到了這一天的中午,馮家昌像往常那樣把老人帶到了場部食堂。剛坐下不久,廖副參謀長吸了一下鼻子,突然說:「粉漿麵條?」

  馮家昌說:「粉漿麵條。」

  於是,老頭再沒說什麼,就一連吃了三碗……吃了之後,他說:「行,還行。」

  過了兩天,馮家昌又騎車叮叮咣咣地到了荷店。他聽人說,荷店的煎包在當地是很有名的。那包子是牛肉餡的,在平底鍋裡用熱油煎了,再用幹荷葉包上捂一捂,待荷葉吃進了油裡,就有了一股清香之氣。這地方還有一種配著荷葉煎包的小吃,叫豆沫,是一種糊糊狀的湯,那糊糊面是用小石磨拐的,裡邊擱有磨碎了的花生、香菜、紅蘿蔔丁、豆腐之類,香而不膩,很爽口。馮家昌原本打算買些帶回去,又怕一涼就不好吃了。他靈機一動,就問那擺小攤的師傅,問他一天掙多少錢?那賣煎包的師傅說,不多,也就十多塊錢的樣子。馮家昌從兜裡掏出了二十塊錢,往攤上一放,說:「跟我走吧。」那攤主本還想討價,見馮家昌穿著軍裝,臉「凸」的黑下來,立時就有了點「資本主義」的恐慌,再不敢多說什麼了。

  再一天,中午的時候,老頭坐下來時,眼一亮,說:「荷葉包子?!」

  馮家昌說:「荷葉包子。」

  老頭說:「咦,豆沫?!」

  馮家昌就說:「豆沫。」

  老頭用手摸了摸那荷葉,又捧起來聞了聞,爾後,他拿起筷子夾起了一隻熱騰騰的煎包,咬上一口,細細品著;再喝一口盛在碗裡的豆沫,小口,品了,再品……久久之後,說:「不錯,是那個味兒。」

  又過了幾日,擺在桌上的是吳橋的燒餅。「吳橋燒餅」在方圓百里都是很有名的,那燒餅外焦裡酥,入口即碎,麻香可口,且有甜、鹹兩種;更饞人的是,跟吳橋燒餅相配的是遙鎮的胡辣湯,那胡辣湯更是遠近有名,有一種極獨特的做法,那種辣是叫人懸想不已的……當地曾有一種說法,說是吃了吳橋的燒餅,喝了遙鎮的胡辣湯,雞巴哩,死也值了!

  那一日,老頭一口一口地吃著那「吳橋燒餅」,喝了遙鎮的胡辣湯,長歎一聲,說:「很好。很好。」

  再後來,隔上不幾天,馮家昌准定會弄出一些花樣來:那或是楊林集的五香狗肉,凡城的「火燒」,凡城火燒夾楊林集的狗肉,滿口牙香!那或是西川的芥末涼粉,花鎮的小烙饃,熱烙饃卷涼粉,一熱一涼,再就上玉米糝糊糊,美呀!那或是伏兒崗的雙黃鴨蛋,那或是秋嶺的燒麥,那或是皇村的羊雙腸湯,那或是豐縣的肉盒,那或是臨鄉的焦麻兔肉,那或是秤桿劉的「氣肚蛤蟆」,那或是潁水的「叫花子雞」,那或是小尤的燜餅……這都是些做法極為奇特的地方風味,是一個地域一個地域存了心去找才會發現的。

  夜裡,老頭睡不著的時候,就說些三十年前的話……那話絲絲縷縷,斷斷續續,很夢幻呀!馮家昌就很認真地聽著,輕易不問。有時候,老頭的話很「簸籮」,翻來覆去的,很沒有「階級性」,只說了那時間、那地點、那氣味或是那一瞥的溫情,大都是跟「吃」有關的。老頭說:「那個香啊!………」老頭閑著眼說:「那賣鍋盔的女人,鼻尖尖上有一滴汗,那汗晶瑩瑩的,很嫩哪!……」有時候,話斷了,馮家昌就不失時機地續上去,說:「是紫溝?」老頭朦朦朧朧地說:「槐鎮,是槐鎮哪。小集那邊的槐鎮,有一孔雙眼橋……」這就像遞上去的一根竹竿,那回憶就跟著「順」下去了,情情味味的走……就這麼一夜一夜的,用「回憶」治療失眠,話一「簸籮」一「簸籮」的……聊著聊著就睡去了。有時候,一睜眼,天就亮了。老頭說:「咦,天亮了?」馮家昌就說:「天亮了。」老頭就說:「不知不覺的,我也能睡到大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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