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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於是,他們跟著院長又來到了一間特護病房。進了病房後,兩人立是就呆住了!只見劉參謀身上插滿了管子,臉上扣著一個氧氣罩,像一堆肉似的陳在那裡……屋子裡靜得可怕,只有心臟監護儀在「嘀、滴、嘀……」地響著!在他病床旁邊,還坐著一個俏麗的白衣女子。那女子滿臉含淚,人像是傻了一樣,坐在那裡一聲不吭。

  出了病房門,侯秘書小聲問:「院長,劉參謀……?」

  院長擺了擺手,很沉痛地說:「沒有希望了,沒有任何希望。他的頸錐斷了,腰錐也斷了,他再也站不起來了。他只能是個……」下邊的話,他沒有說。

  馮家昌緊走了幾步,再次跟上院長,小聲說:「院長,你說他半夜兩點鐘,為啥子要翻那扇門呢?」

  這麼一間,院長突然火了!他甩著滿頭白髮,暴跳如雷,連聲吼道:「你問我?我問誰去?!我們這裡難道不應該有制度麼?你能說是制度害了他麼?!他是你們的人,我正要問你呢?!是呀,半夜兩點,他跑到我這裡幹什麼來了?!好了,這下可好了……」

  兩人又一次回到了那間特護病房,期望著能從那位俏麗的女子嘴裡得到一點什麼,好回去如實地向上級領導彙報。可是,當他們推開門的時候,他們得到的只有兩個字,很冷的兩個字:「出去!」

  在回去的路上,兩人在車上默默地坐著,一句話也不說。過了好久,「小佛臉兒」突然萬分感慨地罵了一句:「我操!——」

  馮家昌說:「是那個女人麼?」

  侯秘書說:「是那道門。」

  馮家昌說:「門?」

  「門。」侯秘書默默地點了一下頭,過了一會兒,他說:「格老子的,我以為還有『標尺』。可這『標尺』,說沒就沒了……」

  幾天後,馮家昌遵照上級首長的指示,專程到劉參謀的家鄉去了一趟,把劉參謀的父親接到了部隊。那是一個很偏遠的小山村,老人說,兒子自當兵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這是一個很慈祥的老人,他臉上的皺紋就像瓦當上的圖案一樣,很陳舊,很滄桑,也很古老。在車上,他大多時間是蹲著的,他說他蹲習慣了。爾後他說:「如今娃子是國家的人了,連支書都親自上門提親了……」馮家昌聽了心裡很酸。

  後來,就有了一個很殘酷的時刻。馮家昌和侯秘書一起陪著老人再一次來到了八六九醫院,走進了那間特護病房。開初的時候,老人像傻了一樣站在那裡,久久不說一句話。過了很久很久之後,他才慢慢地蹲下身來,就那麼在床邊上蹲著,從腰裡拔出煙袋,默默地抽了一陣旱煙。這才搖搖地站起來,探身上前,伸出那佈滿老繭的手,一點一點地在兒子臉上撫摸著……老人喃喃地說:「白了,這娃白了。」

  再後,當兩人把老人從病房裡攙出來的時候,老人喃喃地說:「娃子嘴上有泡,娃子心裡渴。」然而,走著走著,老人突然停下來,遲疑著,小心翼翼地問:「侯同志,馮同志,好好的,娃子幹啥子要翻那道門呢?」

  兩人相互看了一眼,誰也不說話。沒有人能夠回答他,這個問題無法回答。這時,老人又小心翼翼地問:「娃子他……還算是國家的人麼?」

  侯秘書回道:「算。」

  老人說:「只要有口氣就算?」

  侯秘書說:「只要有口氣就算。」

  最後,老人歎一聲,說:「一個村,就出了這麼一個……國家的人。」

  在八六九醫院,他們再也沒有見到那個俏麗的女子。有人說,她已經調走了。至於調到了什麼地方,誰也說不清楚。她就這麼無聲無息地走了……

  夜裡,兩人躺在床上,都默默的。天很熱,覺也睡不著,兩人就不停地在床上翻「燒餅」……件刻,「小佛臉兒」突然坐起身來,說:「有句話我想說出來,不說出來我心裡難受。多年來,大家都覺得劉參謀是城裡人,這裡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是鄉下人。真的,他在穿戴上是很講究的,襯衣總是洗得很白,雪白雪白的……一米八的大個子,穿著雪白的襯衣,真帥呀!可是,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他是鄉下人。你猜我是怎麼知道的?我和他一個屋住了三年,只有一樣他沒變:他的屁多。他屁裡有一股紅薯味。真的,這一點他無法改變,他還沒有把鄉下的屎屙淨呢,就……」

  馮家昌忽地坐起身來,惡狠狠地罵道:「——我日你媽!」罵了之後,他滿臉都是淚水……

  兩人像鬥雞似的互相看著,眼裡燃燒著仇恨的火苗……過了一會兒,侯秘書也流著淚說:「老弟,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想劉參謀,我想他呀!」

  待馮家昌徹底冷靜下來後,他才以緩和的語氣說:「你說那話,也是個屁。」

  「小佛臉兒」說:「啥子話?」

  馮家昌說:「『一加一』到底等於幾?等於他媽的——負數!」

  「小佛臉兒」說:「你錯了。這是個變量。劉參謀是有運無命,有緣無分。他的『運』可以說是太好了,可他的『命』又太差了。在偶然與必然之間,只有努力才能導致必然。至於偶然,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有些事情,你做了,才會出現可能性,你要是什麼也不做,連可能性也沒有了。老弟,你聽我一句話,『一加一』的確是可以等於十的。」

  馮家昌沉默了一會兒,說:「很殘酷啊。」

  侯秘書看了他一眼說,「是很殘酷。」

  4.誰是俘虜

  馮家昌站在廖副參謀長的面前。

  老頭背著雙手,一趟一趟地在他的眼前踱步……

  在他的記憶裡,老頭從來沒有這樣嚴肅過,他的臉緊繃繃的,頭髮一絲不亂。這是個好老頭,待人非常和氣。況且,近六十歲的人了,每天早上,他都帶著機關裡的參謀、幹事、秘書們起來跑步,風雨無阻。當然,老頭也有粗暴的時候,記得有一次,早操點名時,徐參謀沒有到。老頭竟然跑到宿舍裡,一腳踢開了徐參謀臥室的門!當時,徐參謀嚇壞了,匆忙忙提上褲子,在床邊立正站好……老頭質問說:「為什麼不上操?!」徐參謀慌慌張張、結結巴巴地說:「報、報告廖、廖副參謀長,我,我家屬來、來了……」這時,老頭慢慢地轉過身去,背著手說:「是麼?」徐參謀說:「是。我家屬昨晚來了。」於是,老頭擺了擺手,說:「——繼續進行。」說完,門一關,大步走出去了。後來,人們一見徐參謀,就跟他開玩笑說:「繼續進行!」

  老頭終於停下來了。老頭仍是背著雙手,兩眼盯視著他,說:「你的轉幹手續批下來了麼?」

  馮家昌繃緊身子,回道:「……還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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