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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小佛臉兒」很知心地告訴他說:走路時,你必須走在後邊,快一步都不行。拉車門時,你又必須得搶在前邊,慢一拍都不行,萬一動作慢了,車框碰了首長的頭,這就是錯誤。首長記不住的,你得記住;首長忘了的,你得記住;首長吩咐的事情,你得記住;首長沒有吩咐的,你也要記住。有些事情記住了,並不是要用的,也許根本沒有什麼用,但你可以綜合分析,它提供給你的是一種分析的能力。首長的身體狀況,尤其要清楚,比如身上有幾塊傷疤,哪次戰役落下的,有哪些不適的地方,都要記牢,在私下裡(記住,必須是私下裡)隨時提醒首長注意身體。另外,首長的特點,首長的嗜好,首長的習慣動作,你都要儘快摸清楚,以免出現誤差。比如,首長伸出手來,明明是要老花鏡的,你遞上去的卻是毛巾,這就是錯誤。首長休息了,你不能休息,你得整理記錄,思考一天的情況,備首長隨時查詢;你得記住首長所有的家人,你還得記住首長所有的親戚,萬一哪天有人給首長打電話,你得清楚他的來龍去脈,然後才決定是否向首長彙報。首長的講話稿是你寫的,但又必須體現首長講話的語氣和風格,有些生僻的字,你必須事先告訴首長,以免鬧出什麼笑話來;在首長身邊,大塊時間是沒有的,大塊時間你必須跟著首長,所以你就得見縫插針,熟悉各方面的材料,既要及時瞭解上邊的政策。又要知道下邊的情況,在這方面,首長的性格不同,要求也不同,你必須摸透首長的脾氣……你還要記住所有軍區首長的聲音,當然,上邊首長的聲音你更要記住,首長的聲音都是有些特徵的,其實很好記,關鍵是你要多留心。比如一號、二號、三號首長的電話,是不能有絲毫遲疑的,無論多晚,都要立即通報!做秘書是代表首長的,出得門去,你既不要輕看下邊的人,也不要畏懼上邊的人,要曉得自重。最後一點,是要切記的,你跟了哪個首長,就是首長的人了,不管跟對還是跟錯,都永遠不要背叛首長。假如你背叛了一次,所有的人都不會再信任你了……

  在軍區大院裡,「小佛臉兒」是一個很平和的人,說話綿綿的,略帶一點他四川老家的尾音,但馮家昌聽他說話,總有一種「於無聲處聽驚雷」的效果!

  突然有一天,馮家昌終於看到了「小佛臉兒」的絕活。那是一個極難遇的機會。那天,從北京的總部來了一位首長。當晚,軍區首長全都參加了宴請活動。接風宴會是在軍區小餐廳裡舉行的,一共開了兩桌,首長們一桌,秘書們一桌。馮家昌自借調軍區後,是第一次參加這種高規格的活動,也只能奉陪末座了。說起來,那讓人眼中一亮的絕活,倒也算不上什麼了不得的大本領,那僅僅是一種細緻,一種讓人看了眼暈的準確,可細緻一旦到了極限的時候,你就不能不驚訝了。

  那晚,侯秘書對付的是一條魚。馮家昌曾在課文上讀到過「庖丁解牛」,可他從來沒有聽說過「解魚」。侯秘書「解魚」的方法堪稱一絕!那是菜過五味,酒至半酣的時候,廚師上來了一條魚。那是一條約有三斤重的黃河鯉魚,魚上來的時候還是半活的,嘴張著,尾巴動著……這時,只聽趙政委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其實,早在趙副政委咳嗽之前,侯秘書就已站起來了,他先是在一旁的水盆裡淨了手,倏爾之間手裡就有了兩隻竹簽,待政委咳聲一落,他已站在了首長們的桌旁。這一切都是在無聲無息間完成的。接下去,「小佛臉兒」粲然地一笑,伸出兩隻竹簽,似行雲流水一般在魚身上劃了一道,那一道劃的極為細膩、飄逸,「噝——」的一聲,尤如細瓷撥弦兒一般動聽,帶出來的只是些許的熱氣;爾後又是「哧——哧——」兩聲,仿佛是銀針飛舞,倏爾就扯出了兩縷細白的氣線!這是平著的左右兩道,這兩道從頭到尾,那竹簽像劍鋒一樣環回到懷裡,在舞動中輕輕地那麼一收,魚還是完完整整的一條魚!接下去,那竹簽極快地一撥一挑一撩,魚就像話了一般,輕巧如戲地翻了一個身兒。此時,侯秘書左手的竹簽停在魚鰓上,右手的竹簽再次揚起,扯絲一般在魚身上快速繃出了一條條細線,跟著是左右平著「嚓、嚓」兩聲,待你再看,那魚仍還是完完整整的一條魚!就此也不過是幾秒鐘的時間,侯秘書退後一步,待主客喝過了魚頭酒,這才又伸出竹簽,兩手輕送至魚頭處,仿佛閃電般地左右一彎,又精蜒點水般地那麼一挑,就此把兩隻飽飽的魚眼送到主客的碟子裡!繼爾,他就那麼輕輕地一撥一分,那魚肉就一塊塊地退到了盤子的兩邊,兩盤子的中心就只有魚頭和完完整整的魚骨、魚刺了!……尤其讓人讚歎不已的是,那些魚身上的細小刺刺兒,不知他是怎麼分出來的?那些一線一線藏在肉層裡的細刺兒,在魚肉分開一份份放入小碟的時候,盤子邊上會落下一層雪白如花的小刺片兒,那就像是一幅天然的圖案!真是精妙啊,侯秘書雖然是小試竹簽,卻給客人留下了很難磨滅的記憶!在一片讚歎聲裡,只聽司令員大聲說:「好一個猴子,喝一杯!」

  宴會散了之後,「小佛臉兒」由於心裡高興,話就多了,說著說著竟說漏了嘴,洩漏了不少的「天機」。他說:「小馮,你說這世上什麼最重要?」

  馮家昌當然要請教他了。馮家昌說:「老兄,連司令員都佩服你,我還能說什麼?你說,我聽你說。」

  「小佛臉兒」說:「方法,方法最重要。人生如戲,人生如棋,『走』的都是一種方法,或者叫做技藝。這就跟布菜一樣,看似雕蟲小技,卻包含著常人看不出的大道理。不知你聽說過沒有?當年,十八兵團打太原的時候,我方由徐帥親自指揮,把整個太原城圍得鐵桶一般,那真是一場血流成河的硬仗啊!對方,山西軍閥閻錫山也下了死守的命令,並放出話來,言『和』者殺!還親自命人做好了一口棺材,揚言要與太原共存亡!然而,仗打到一半的時候,閻錫山突然接到了南京的一封電報,要他火速趕往南京參加一個軍事會議。於是,這個閻老西把將領們召集在一起,當眾念了這封電報。爾後,他很平靜地說,南京會議,少則三五天,多則五七天,我就回來了,太原的戰事,就暫時交給各位了……你想,仗已經打到了這種地步,將領們對他的話自然是將信將疑,不過,閻錫山下邊的話,立時解除了將領們的疑惑。他說,會期不長,來去匆匆,這次桂卿就不去了,拜託各位替我照看她……閻老西此言一出,眾將領的心也就安了。在山西,誰都知道,這位名叫桂卿的女人,是閻錫山最鍾愛的一個堂妹,她一生都跟著閻錫山,閻錫山無論走到哪裡,都帶著她。如果閻錫山要逃跑的話,是不會撇下這個女人的。可是,格老子的,不管閻錫山多麼狡猾,還是有人看出『橋』了。臨上飛機的時候,有人突然發現,他竟然帶走了他那位五台籍的廚師!既然會期『匆匆』?他帶廚師幹什麼?!這說明,他不會再回來了!那時候,太原已經成了一座死城,而閻錫山逃跑時,為了穩定軍心,丟下了他最鍾愛的女人,卻只帶走了跟隨他多年的廚師……你知道這是為什麼?!」

  馮家昌怔怔地望著「小佛臉兒」,心說,這人面相如此之「娃」,怎麼越看「水」越「深」呢?他搖了搖頭,趕忙說:「我洗耳恭聽,我是洗耳恭聽啊!」

  「小佛臉兒」說:「閻錫山一生酷愛麵食。山西的麵食種類很多,像刀削麵、貓耳朵、揪片兒、撥魚等等,可他最喜歡吃的,是一種叫做『油麥面栲栳』的麵食。據說,這種面是在青石塊上推出來的,做工極其複雜考究,一般的廚師是做不出來的。而閻錫山那位五台籍的廚師,是做麵食的頂尖級高手,特別是他有一套做『油麥面栲栳』的絕活!離了他,就再也吃不上了……你想,那時太原已成了死城一座,不日將城破人亡,瓦礫一片!從死城裡帶出一人,他帶走的是什麼?絕活兒。是絕活兒!女人可以再有,而會此絕活兒的卻只有一人耳……」

  馮家昌望著「小佛臉兒」,笑了。

  「小佛臉兒」也跟著笑了。

  馮家昌說:「我明白了。」

  「小佛臉兒」說:「你不明白……」

  突然,馮家昌忍不住問:「那魚,疼麼?」

  「小佛臉兒」不由地怔了一下,淡淡說:「手快。」

  接下去,「小佛臉兒」像是興猶未盡,或許是技癢難耐,突然跳起身來,說:「老弟,坐起,坐起。」

  馮家昌趕忙坐起身來,詫異地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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