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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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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金魁又一次仔仔細細地看了揭發信。漸漸,他有點衝動了,這衝動使他口渴。他抓起茶几上的涼茶喝了一氣,而後背起雙手在屋子裡踱起步來。踱著,踱著,他的牙咬起來了,一腔熱血在胸腔裡激蕩著……接著,他的步子慢慢地緩了下來,越走越慢……機會來了! 且慢,證人呢?沒有證人。索賄、受賄都是單獨進行的,一對一,沒有第三者在場。這些人也太精明了!但從記事本上墨水的顏色和記錄時間來看,又不像是偽造的。 然而,沒有證人。 李金魁回身望著李紅葉一眼,說:「你沒有參與?」 李紅葉搖了搖頭。 李金魁再次問道:「你真的沒有參與麼?」 李紅葉冷冷他說:「你是怕我連累你吧?」 片刻,李紅葉又說:「如果我參與了,我就會直接站出來告他們,那就用不著找你了。雖然我跟他……可他有恩與我。在這種時候,我不能不管。」說著,她掉淚了。 李金魁想,這是一件棘手的事,他不能輕易表態。可他卻明顯地感覺到了李紅葉那求救的目光,那目光像芒刺兒一樣紮在他的背上!終於,李金魁說:「你讓我想想。」 回到招待所的房間裡,李金魁一連吸了三支煙…… 這算什麼呢?你怎麼跟下邊說呢?就這麼直接批下去?一封匿名信。批下去之後哪,這不等於直接交給他們了麼? 假如把這個藍皮記事本交給法院,那麼,市委大院馬上就會知道。這一下就得罪了三十七名幹部!他們很快就會對在押的李二狗施加壓力。他們是完全可以辦到的。在強大的壓力下,李二狗會一口咬定沒有這回事,他會這樣的。那樣,他們會說,這是誣告。李二狗如果不承認,光憑這個小本本,又能說明什麼哪?到了這一步,事情就會慢慢拖下來,拖也是戰術。拖久了,他們所有的關係都會投入戰鬥……那時,他們會反咬一口,說他跟李紅葉有關係,說他作風不正派,他們甚至還可以找到證據,這樣一來,各種謠言會滿天飛!很快就會傳到地委、省委,把他搞得臭不可聞!使他無法在這裡工作。這個藍本本已經交出去了,他縱有一千張嘴也說不清楚。他完了,一切還可以照舊。 這是一場註定要失敗的戰鬥。他在腦海裡的預演中看到了自己的下場。從此以後,無論他走到哪裡,輿論就會跟到哪裡,假話重複一千遍就是真理。一個連自己都保不住的人還能改變社會嗎?香煙燒到了他的手指頭,他哆嗦了一下,又續上一支…… 假如,他把這封揭發信和那個藍本複印一份存底,然後再交給中紀委,讓他們派調查組來。他們也許來,也許會讓省裡出面。如果讓省裡來人,風聲也會透出去的。那麼,在省裡來人之前,三十七個受賄幹部做出的最大讓步,也僅僅是把過去受賄、索賄的東西「吐」出來,悄悄地吐出來。這等於打了一個平手,不分勝負,從原則上講,他做得光明正大,無懈可擊;可又查無實據,頂多是「借」了又還了,僅此而已。面上會笑笑,私下裡會伸出七十四條腿絆你! 假如,他親自去找那在押的犯人談次話,給他進一步交待政策,讓他看看這個藍皮本,讓他知道李紅葉已經揭發了,進一步打消他的顧慮和幻想。他會交待麼?如果他能交待,再專門組織班子去一筆筆地清查帳目、現金的支出情況,逐項和李二狗對質。這樣,雖然面對三十六個幹部多年形成的關係網,他也許會撕開一個角,然後迅速擴大,他相信他能辦到。到那時,市里的班子就可以重新考慮了。 但是,這一切必須公平進行。他能公開麼?他一動就會有人知道,要公開進行,他必須做最壞的準備,準備丟掉一切。他能做到麼? 此刻,李金魁像決戰的將軍一樣在屋子裡踱來踱去。他覺得這是一次機會,也等於有了一個改變市府現狀的突破口,可他一次一次地變換各種不同的打法,思索各種不同的棋路。越思索,就覺得成功的把握越小…… 金魁,你想放棄這次機會? 誰說放棄了? 那你就幹!把這個本子送到地委去,讓地委派人來查。 地委也不是鐵板一塊。 找報社記者。記者會有辦法。 記者怎麼幹都行,幹完拍拍屁股走了。可你還要在這裡生活。在一個地方,有三十六個人與你為敵,你的日子好過麼? 那你就聽之任之了? 這時,電話鈴響了。李金魁看了看表,已是午夜時分了。他知道這個電話是李紅葉打來的,可他沒有去接,他不知道該給她說什麼……他欠她夠多了,而她從來沒有求過他,現在,到了他還帳的時候了,他該怎麼辦呢? 電話鈴一直不停地響著…… 淩晨四點,李金魁已經在煙灰缸裡插上了第三十九個煙蒂。他的嘴吸得很幹很苦,但他還是把最後一支煙也點上,吸了兩口之後,又煩躁不安地摁進了煙灰缸。此刻,他從兜裡掏出了一枚硬幣,在掌心裡拋了拋,放在桌上。片刻,他又把那枚硬幣拿起來,接連幾次後,他默默地說:好吧,假如這枚硬幣拋下去,如果「國徽」朝上,我就幹!假如是「麥穗」朝上,就隨他們好了。 於是,在淩晨四時三十六分,光榮誕生在大李莊村的本市市長手中,李金魁把一枚硬幣從手心裡拋了出去!隨著「噹啷」一聲脆響,一道銀光閃過,那枚負有重大使命的硬幣從桌上滾落到地上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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