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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反抗過,他曾經把么嬸家的三國引到一塊埋了草蒺棘的地裡,爾後把他一下子推倒,讓三國滾了一身草疾棘……可是,大國。二國、三國一齊來了,他們把他按倒在地上,差一點就把他卡死了……大國說:「讓他喊爺!」他不喊,他實在是不想喊。二國說:「不喊讓他吃屁!」於是,三個國一個個褪下褲子來,坐在他的臉上一人放了一個響屁!屁很臭,一股子紅薯味。他哭了。

  後來,他把這次反抗的失敗歸結於紅薯。這是關於屁的總結,從三個國放出的屁裡,他聞到了足量的紅薯味,那就是說,么嬸家的紅薯多!三個國有足夠的紅薯可以吃,而他,卻從沒吃過一塊完整的紅薯。

  時間僅僅過了三年,在這三年裡,他看到么嬸一次次地上地割草。而割草的么嬸卻一次次地躺倒在田野裡,像敗節草一樣分解開來,讓麻子五爺用肉體說話……麻子五爺嘴裡喊出的那個「脫」字已經失去了那舊有的霸氣,而變成了一種濁力的絮語。那字後邊也常加上一個「吧」,那「吧」肉肉的,帶一股黏黏糊糊的氣味。每到最後,麻子五爺總要捏著一個地方,說:涼粉豆。

  什麼是涼粉豆呢?

  當麻子五爺又一次說「涼粉豆」之後,就再不見么嬸上地割草了……

  突然有一夭,他看見麻子像死灰一樣蹲在桂街的一個牆角處,他像是眨眼之間老了。他蹲在那裡,手裡哆哆嗦嗦地捧著一隻老碗,正在「吱吱嘍嘍」地喝麵條,這時候么嬸走了過來。么嬸挺身從麻子五爺身邊走過,就在她將要走過去的時候,她卻突然勾下頭,「啞!」一下,朝麻子五爺碗裡吐了一口唾沫,而五爺連頭也沒有抬。他只是緩慢地動著筷子,木然地望著那口吐在碗裡的唾沫。久久,他像是終也舍不了那碗麵條,竟然把那帶有唾沫的麵條吃下去了

  在那一刻,他簡直是目瞪口呆!

  於是,在他很小的時候,他就憑著那一株草和一個字的啟示,在無意間接近了平原的精髓。

  2

  辮兒到了八歲才算有官名,那官名是一位當過私塾先生的小學老師起的,先是喚做李金鬥,後又改成了李金魁。

  關於這個官名,他們全家曾有過一次認真的討論。

  日光晃晃的,捆坐在門坎上眯細著眼兒.一邊捉虱一邊搖著頭說:「怕是太貴了吧?草木之人,只怕壓不住。」

  繩是站著的,繩說:「人家沒收錢。」

  捆說:「驢性!我說錢了麼?我是說這名兒貴氣了。」

  繩說:「那,弄具石滾壓壓?」

  捆氣了,說:「……你下地去吧!下地去!……」接著,他看了兒媳婦一眼,說:「我看,還是叫狗蛋吧,名賤人不賤。」

  女人正在納鞋底子,女人說:「娃大了,狗蛋不好聽,別叫狗蛋」捆說:「還是叫狗蛋吧。」

  女人很堅決他說:「不叫狗蛋。」

  這家一向是女人說了算的。捆就說:「去吧,繩,再跑一趟,去領教領教。」

  於是,繩顛顛地又去找了老師,爾後拎著一張紙回來了,說:

  「老師說,就加個鬼吧!」

  捆有點疑惑他說:「加個鬼。」

  繩甕聲甕氣他說:「老師說的,加個鬼。」

  捆說:「我看看。」說著,就把那張紙拎過來,拿在手裡,顛來倒去地看了好幾遍,說:「那『鬥』還在呢。加個鬼就鎮住了。」

  繩說:「人家說能鎮住。」

  於是就叫了李金魁。往下討論的就是大事了。捆說:「我看,就讓金魁跟他舅去學木匠吧,好孬是門手藝。」

  女人說:「大小了吧?」

  捆說:「起根學是門裡滾,大了就失靈氣了。」

  捆說:「成一個張瓦刀也就十年的光景。」

  捆又說:「成一個張瓦刀就可以坐酒席了,淨吃好萊。」

  女人也沒再說什麼。女人只說:「雖說是他舅,也得封刀禮吧。」

  捆說:「那是,禮不能缺,至少得封刀肉。」

  女人說:「一刀血脖也得五塊錢,也別說後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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