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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滾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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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五自從娶來女人後就不再是男人了。 麻五在新婚的第一夜裡就沒上床,女人不讓他上床。麻五的爺爺曾經富過,女人的爺爺也曾經富過,女人不得已嫁了他,女人覺得屈。女人曾經戀過一個紅色軍人,眼看就成了,後來那軍人來了信,說是女人的爺爺曾經富過,就吹了。女人不恨軍人,女人常把壓在箱底的舊信封翻出來看,信封上貼著一張張八分的郵票,郵票已經泛黃了,但女人還是很動情。郵票能讓女人憶起一串柿樹下的故事。看了,臉就粉粉紅,有淚。 雖然麻五和女人的爺爺曾經富過,但麻五顯然沾了光。因此,麻五在女人面前總矮一個頭。女人說該下地了,他就下地。女人說該挑水了,他就挑水。夜裡女人不讓上床,他就不上床,像狗一樣在灶裡蜷著。睡到半夜的時候,女人也許說,過來吧,鱉貨。他就過去了,不曉得為什麼,女人竟有那麼多恨,常常罵他。罵得他一進門就顫顫的,不想回家。有了孩子了,一個孩子叫扁豆,一個孩子叫土倌,扁豆和土倌看著娘罵。麻五臉上淨點兒。女人很白,臉上一點點兒也沒有。可一點點兒也沒有的女人就把他治了。女人是崗莊的,都說崗莊的女人硬性。 麻五在家裡抬不起頭,在村裡也抬不起頭,只要村裡的嗽叭碗兒一響,他就扛著鍁出來了,跟那些曾經富過,曾經犯過事兒的人一起去東坡翻地。他頂著爺的「帽子」呢。於是麻五的腰總是哈著。麻五自己不吸煙,兜裡卻常揣一包八分的經濟牌香煙,見人就敬,臉上笑笑的,笑得很巴結。見了隊長,就說:「三叔,吃了?」隊長哼一聲,麻五就忙遞上煙,「吸著,吸著。」隊長不吸,隊長嫌那八分錢一包的煙賴,往耳朵上一夾,就晃晃地去了。麻五弓著身說:「三叔,您忙哪,忙吧。」隊長甩一句:「忙你娘那腳!」麻五還是笑著:「忙吧,忙吧。」 麻五通常只須一箭之地,蹲功是很好的。在家裡他蹲在小板機上。板機小,只有兩寸見方,他就那麼蹲著,吃飯蹲著,女人罵也蹲著,紋絲不動。出了門就蹲大石滾上。石滾圓圓的,光光的,很滑。麻五身一縱就像粘上似的,再不動了。地裡沒活的時候,人們常見麻五獨獨地在石滾上蹲著。麻五一蹲在石蔽上就顯得很有智慧,很深沉,眼兒半眯著,身子似悠非悠,就像是看到了很美好的事體,又像是在品評什麼,很有點冷眼向陽看世界的味道。有時,日錯午了,他還不回去。兒子扁豆出來叫他,說:「爹,咋還不回呢?」他睜開眼,慢慢地說:」你娘回來了麼?」扁豆說:「早回了,飯都做好了。」他說:「回吧,我再蹲會兒……」爾後蔫蔫地走回家去,聽女人罵。 然而,卻不敢讓麻五進場,麻五一進場就不是麻五了。夏天收麥的時候,麻五就在場院裡的石滾上蹲著。他蹲在石硫上看女人們攤場;然後是看漢子們趕牲口碾場,看屁股上兜著屎布袋的牲口在場裡一圈一圈轉。接著是攏堆兒,待麥堆攏好了,就有漢子走過來客客氣氣他說:「老五,該揚了。」 這時麻五仰著頭看看天兒,日晃晃的,就說:「不慌。」說是不慌,人已下來了。就見他大甩手走到場中間,刹刹腰帶,一條腿抬起來,不見他怎樣用力,腳上的鞋就飛出去了;爾後抬起另一條腿,「日兒」一下,另一隻鞋也飛出去了,穩穩地飛出去了。睜眼來看,一鞋在石滾上放著,周圍正正地放著。接著他身子一擰,順勢操起一把木鍁在手裡,待風聲響起的時候,就見空中亮起一道線,落下來卻圓圓的兩大片,麥粒是麥粒,麥糠是麥糠,那揚出來的麥子就像是一顆顆撿出來的,很淨。往下一鍁快似一鍁,一鍁緊似一鍁,風呼呼地響著,只見麥粒兒綢帶一樣地在空中舞,麥塵飛揚,人卻不見了,只能瞅見一個影兒,舞動著的影兒,倏爾風勢變了,揚勢也變了,一時滿天星,一時釘子雨,空中像罩起了一把旋轉的大傘,麥粒兒傘樣的旋著,人影就成了傘軸,滴溜溜跟著轉。轉著轉著,待一堆麥粒兒高高堆起的時候,在晃晃的日影兒下,你才看清一個漢子頂天立地地站著,那自然是麻五。這時候麻五的臉燦爛如花,麻點兒一坑一坑亮著,顯得分外生動。那歡樂像兩條小火龍似的從眉眼裡溢出,遍體燃燒。胳膊上、胸脯上、腰上、腿上處處有詩一樣的東西在躍動,處處飽漲著靈巧和力量,機智和幽默。一時間天地仿佛很小,場巨大。 末了,麻五的骨頭「噝噝」地響著,就又縮在石滾上了,甕一樣不動。天晚了,場裡的人都走光了,他還是不動。扁豆放學回來從場裡過,看見他就說:「爹,咋還不回呢?」他說:「我再蹲會兒。」 有一交,麻五扛著布袋到縣農場去換麥種,走到人家場裡就走不動了。縣農場場大,跟廣場似的。縣農場地也多,麥割一個月了還沒完呢,一垛一垛在場邊矗著。場中間有一個剛碾過的大紊堆(沒揚過的麥堆),一位老農工正在教一群知青揚揚呢。那農工教的很認真,一招一式有板有眼的。麻五先是在一旁蹲著看,爾後站起來看,看了,笑笑,搖搖頭;再笑笑,再搖搖頭。一知青見了,橫橫地問:「你笑啥?」 麻五又笑笑,說:「不是活兒。」 城裡人不懂這話兒,就問:「咋不是活兒?」 麻五還是那句話:「不是活兒。」 這話說得太重,那農工忿了,轉過臉來,問:「你說不是活兒?!」 麻五不吭了,和解地笑笑,扛上布袋就想走人。 那農工更氣,緊著問:「你說不是活兒?!」 麻五說:「老哥……」 那農工把木鍁往麥堆上一插,喝道:「你來,你來試試!」 慢慢、慢慢,麻五手松了,布袋落在地上。他說:「試就試試。」說著,就走過去了。 麻五操起木鍁,一操木鍁人就不見了。只覺得風聲呼呼,釘子雨「唰唰唰唰」下著,初時還能看清一個舞著的影兒,再看就是兩個影兒,四個影兒,八個影兒……看影兒時就顧不上看空中了,空中亮著五朵旋轉的麥花,那兒遮天蔽日,朵朵相連,順著閃動的鍁影望上去就像一棵抖然長出的花樹……看空就顧不上看地上了,地上出現了五個圓圓尖尖的小麥堆,呈「五佛捧壽」狀圍在大紊堆的四周,那距離像是用尺子量出來的,環環相間,一分不差。緊著眼時就忘了聽聲了,那聲兒仿佛秋日綿綿細雨,又仿佛唱曲兒的小女響敲玉盤……久了,便有生的滋味從心裡溢出來,想唱。 眾人看傻了眼,一個個都怔怔的。那老農工先是滿臉赤紅,爾後泛綠,綠到極處便是恨。老農工也算是行家,他悄沒聲地從場邊的大缸裡舀出一碗水來,順勢潑了出去。潑了就覺得有一股濕風刮過,低頭去看,地上光光的,竟無一點濕星兒!老農工歎一聲,服了。就說:「是個把式,絕話兒!」 城裡人好拍手,就齊拍手,引了許多人看。 這天,麻五換麥種就沒有排隊。還在農場裡吃了頓飯,有肉,吃了滿嘴油。 回村後,麻五一連三天哼曲兒,老是那一句,不知哼什麼。哼得女人煩了,就罵,罵他個狗血噴頭!麻五在小杌上蹲著,一聲不吭。爾後走出去蹲石滾。 每當麻五蹲石滾的時候,女人就在屋裡翻箱子。箱子裡藏著一小疊藍信封,破布裹著。女人解開一層一層的破布,就看見藍信封了。女人看一眼藍信封,又趕忙裹住,緊煎煎地喊扁豆,沒有應聲,沒有應聲,才又去慢慢解…… 秋後,麻五自然在場裡揚穀子,揚著揚著,女人來叫他了。女人叫一聲不應,再叫一聲還不應,女人就罵了,女人罵得很惡! 不了,麻五忽一下就到了場邊上,他在場邊上鏟起一泡牛屎,順勢揚了出去。十丈開外,女人正張大嘴罵著,就覺得有一股臭風襲來,躲都躲不及,「唰」一下,一泡牛屎貼嘴上了!女人哭著往回跑,再不罵了。 麻五一鍁一鍁接著揚,揚完了,氣才泄了。縮縮地往家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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