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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鐵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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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匠比那些城外的農民們,更早地聞到麥香。在庫車,麥芒初黃,鐵匠們便打好一把把鐮刀,等待趕集的農民來買。鐵匠趕著季節做鐵活兒,春耕前打犁鏵、鏟子、刨鋤子和各種農機具零件,麥收前打鐮刀。當農民們頂著烈日割麥時,鐵匠已轉手打制他們刨地挖渠的坎土曼了。 鐵匠們知道,這些東西打早了沒用。打晚了,就賣不出去,只有掛在牆上等待明年。 吐爾洪· 吐迪是這個祖傳十三代的鐵匠家庭中最年輕的小鐵匠。他十三歲跟父親學打鐵,今年二十四歲。成家一年多了,有個不到一歲的兒子。吐爾洪說,他的孩子長大後說啥也不讓他打鐵了,教他好好上學,出來幹別的去。吐爾洪說他當時就不願學打鐵,父親卻硬逼著他學。打鐵太累人,又掙不上錢。他們家打了十幾代鐵了,還住在這些破爛房子裡,他結婚時都沒錢蓋一間新房子。 吐爾洪的父親吐迪·艾則孜也是十二三歲學打鐵。他父親是庫車城裡有名的鐵匠,一年四季,來訂做鐵器的人絡繹不絕。那時的家境比現在稍好一些,婦女們頭戴面紗,在家做飯看管孩子,從不到鐵匠爐前去幹活。父親的一把錘子養活一家人,日子還算過得去。吐迪也是不願跟父親學打鐵,沒幹幾天就跑掉了。他嫌打鐵錘太重,累死累活揮半天才掙幾塊錢,他想出去做買賣。父親給了他一點錢,他買了一車西瓜,卸在街邊叫賣。結果,西瓜一半是生的,賣不出去。生意做賠了,才又垂頭喪氣回到父親的打鐵爐旁。 父親說,我們就是幹這個的,祖宗給我們選了打鐵這一行都快一千年了,多少朝代滅掉了,我們雖沒掙到多少錢,卻也活得好好的。只要一代一代把手藝傳下去,就會有一口飯吃。我們不幹這個幹啥去。 吐迪就這樣硬著頭皮幹了下來,從父親手裡學會了打制各種農具。父親去世後,他又把手藝傳給四個弟弟和一個妹妹。他們又接著往下一輩傳。如今在庫車老城,他們家族共有十幾個打鐵的。吐迪的兩個弟弟和一個侄子,跟他同在沙依巴克街邊的一條小巷子裡打鐵,一人一個鐵爐,緊挨著。吐迪和兒子吐爾洪的爐子在最裡邊,兩個弟弟和侄子的爐安在巷口,一天到晚爐火不斷,鐵錘叮叮噹當。吐迪的妹妹在另一條街上開鐵匠鋪,是城裡有名的女鐵匠,善做一些小農具,活兒做得精巧細緻。 吐迪說他兒子吐爾洪坎土曼打得可以,打鐮刀還不行,欠點兒功夫。鐵匠家有自己的規矩,每樣鐵活都必須學到師傅滿意了,才可以另立鐵爐去做活。不然學個半吊子手藝,打的鐮刀割不下麥子,那會敗壞家族的榮譽。吐迪是這個家族中最年長者,無論說話還是教兒子打鐮刀,都一臉嚴肅。他今年五十六歲,看上去還很壯實。他正把自己的手藝一樣一樣地傳給兒子吐爾洪·吐迪。從打最簡單的馬黃釘,到打坎土曼、鐮刀,但吐迪·艾則孜知道,有些很微妙的東西,是無法準確地傳給下一代的。鐵匠活兒就這樣,錘打到最後越來越沒力氣。每一代間都在失傳一些東西。比如手的感覺,一把鐮刀打到什麼程度剛好。儘管手把手地教,一雙手終究無法把那種微妙的感覺傳給另一雙手。 還有,一把鐮刀面對廣闊的田野,各種各樣的人。每一把鐮刀都會不一樣,因為每一只用鐮刀的手不一樣,每只手的習慣不一樣。打鐮刀的人,靠一雙手,給千萬隻不一樣的手打制如意家什。想到遠近田野裡埋頭勞作的那些人,勁兒大的、勁兒小的,女人、男人、孩子……鐵匠的每一把鐮刀,都針對他想到的某一個人。從一塊廢鐵燒紅,落下第一錘,到打成成品,鐵匠心中首先成形的是用這把鐮刀的那個人。在飛濺的火星和叮叮噹當的錘聲裡,那個人逐漸清晰,從遠遠的麥田中直起身,一步步走近。這時候鐵匠手中的鐮刀還是一彎扁鐵,但已經有了雛形,像一個幼芽剛從土裡長出來。鐵匠知道它會長成怎樣的一把大彎鐮,鐵匠的錘從那一刻起,變得乾脆有力。 這片田野上,男人大多喜歡用大彎鐮,一下摟一大片麥子,嚓的一聲割倒。大開大合的幹法。這種鐮刀呈抛物線型,鐮刀從把手伸出,朝後彎一定幅度,像鉛球運動員向後傾身用力,然後朝前直伸而去,刀刃一直伸到用鐮者性情與氣力的極端處。每把大鐮刀又都有微小的差異。也有憐惜氣力的人,用一把半大鐮刀,遊刃有餘。還有人喜歡蹲著幹活兒,鐮刀小巧,一下摟一小把麥子,幾乎能數清自家地裡長了多少棵麥子。還有那些婦女,用耳環一樣彎彎的鐮刀,摟過來的每株麥穗都不會撒失。 打鐮刀的人,要給每一隻不同的手準備鐮刀,還要想到左撇子、反手握鐮的人。一把鐮刀用五年就不行了,坎土曼用七八年。五年前在這兒買過鐮刀的那些人,今年又該來了,還有那個短胳膊買買提,五年前訂做過一隻長把鐮刀,也該用壞了。也許就這一兩天,他正籌備一把鐮刀的錢呢。這兩年棉花價不穩定,農民一年比一年窮。麥子一公斤才賣幾毛錢,割麥子的鐮刀自然賣不上好價。七八塊錢出手,就算不錯。已經好幾年,一把鐮刀賣不到十塊錢。什麼東西都不值錢,杏子一公斤四五毛錢。賣兩筐杏子的錢,才夠買一把鐮刀。因為缺錢,一把該扔掉的破鐮刀也許又留在手裡,磨一磨再用一個夏季。 不論什麼情況,打鐮刀的人都會將這把鐮刀打好,掛在牆上等著。不管這個人來與不來。鐵匠活兒不會放壞。一把鐮刀只適合某一個人,別人不會買它。打鐮刀的人,每年都剩下幾把鐮刀,等不到買主。它們在鐵匠鋪黑黑的牆壁上,掛到明年,掛到後年,有的一掛多年。鐵匠從不輕易把他打的鐮刀毀掉重打,他相信走遠的人還會回來。不管過去多少年,他曾經想到的那個人,終究會在茫茫田野中抬起頭來,一步一步向這把鐮刀走近。在鐵匠家族近一千年的打鐵歷史中,還沒有一把百年前的鐮刀剩到今天。 只有一回,吐迪的太爺撐錘時,給一個左撇子打過一把歪把大彎鐮。那人交了兩塊錢定金,便一去不回。吐迪的太爺打好鐮刀,等了一年又一年,等到太爺下世,吐迪的爺爺撐錘,他父親跟著學徒時,終於等來一個左撇子,他一眼看上那把鐮刀,二話沒說就買走了。這把鐮刀等了整整六十七年,用它的人終於又出現了。 在那六十七年裡,鐵匠每年都取下那把鐮刀敲打幾下。打鐵的人認為,他們的敲打聲能提醒遠近村落裡買鐮刀的人。他們時常取下找不到買主的鐮刀敲打幾下,每次都能看出一把鐮刀的欠缺處:這個地方少打了兩錘,那個地方敲偏了。手工活就是這樣,永遠都不能說完成,打成了還可打得更精細。隨著人的手藝進步和對使用者的認識理解不同,一把鐮刀可以永遠地敲打下去。那些錘點,落在多少年前的錘點上。叮叮噹當的錘聲,在一條窄窄的胡同裡流傳,後一聲追趕著前一聲。後一聲仿佛前一聲的回音。一聲比一聲遙遠、空洞。仿佛每一錘都是多年前那一錘的回聲,一聲聲地傳回來,沿我們看不見的一條古老胡同。 吐迪·艾則孜打鐮刀時眼皮低垂,眯成細細彎鐮的眼睛裡,只有一把逐漸成型的鐮刀。兒子吐爾洪就沒這麼專注了,手裡打著鐮刀,心裡不知道想著啥事情,眼睛東張西望。鐵匠爐旁一天到晚圍著人,有來買鐮刀的,有閑的沒事看打鐮刀的。天冷了還是烤火的好地方,無家可歸的人,凍極了挨近鐵匠爐,手伸進爐火裡燎兩下,又趕緊塞回袖筒趕路去了。 麥收前常有來修鐮刀的鄉下人,一坐大半天。一把賣掉的鐮刀,三五年後又回到鐵匠爐前,用得豁豁牙牙,木把也鬆動了。鐵匠舉起鐮刀,掃一眼就能認出這把是不是自己打的。舊鐮刀扔進爐中,燒紅、修刃、淬火,看上去又跟新的一樣。修一把舊鐮刀一兩塊錢,也有耍賴皮不給錢的,丟下一句好話就走了,三五年不見面,直到鐮刀再次用壞。一把鐮刀頂多修兩次,鐵匠就再不會修了。修好一把舊鐮刀,就等於少賣一把新的。 吐迪家的每一把鐮刀上,都留有自己的記痕。過去三十年五十年,甚至一二百年,他們都能認出自己家族打制的鐮刀。那些記痕留在不易磨損的鐮刀臂彎處,像兩排月牙形的指甲印,千年以來他們就這樣傳遞記憶。每一代的印記都有所不同,一樣的月牙形指甲印,在家族的每一個鐵匠手裡排出不同的形式。沒有具體的圖譜記載每一代祖先打出的印記是怎樣的形式。這種簡單的變化,過去幾代人數百年後,肯定會有一個後代打在鐮刀彎臂上的印記與某個祖先的完全一致,冥冥中他們疊合在一起。那把千年前的鐮刀,又神秘地、不被覺察地握在某個人手裡。他用它割麥子、割草、芟樹枝、削鍁把兒和鞭杆……千百年來,就是這些永遠不變的事情在磨損著一把又一把鐮刀。 打鐮刀的人把自己的年年月月打進黑鐵裡,鐵塊燒紅、變冷、再燒紅,錘子落下、揮起、再落下。這些看似簡單,千年不變的手工活,也許一旦失傳便永遠地消失了,我們再不會找回它。那是一種生活方式。它不僅僅是架一個打鐵爐,掌握火候,把一塊鐵打成鐮刀這樣簡單的一件事。更重要的是打鐵人常年累月,一代一代積累下來的那種心理。通過一把鐮刀對世界人生的理解與認識,到頭來真正失傳的是這些東西。 吐爾洪·吐迪家的鐵匠鋪,還會一年一年敲打下去。打到他跟父親一樣的年歲還有幾十年時間呢,到那時不知生活變成什麼樣子。他是否會像父親一樣,雖然自己當初不願學打鐵,卻又硬逼著兒子去學這門累人的笨重手藝。在這段漫長的鐵匠生涯中,一個人的想法或許會漸漸地變得跟祖先一樣古老。不管過去多少年,社會怎樣變革,我們總會在一生的某個時期,跟遠在時光那頭的祖先們,想到一起。 吐爾洪會從父親吐迪那裡,學會打鐵的所有手藝,他是否再往下傳,就是他自己的事了。那片田野還會一年一年地生長麥子,每家每戶的一小畦麥地,還要用鐮刀去收割。那些從鐵匠鋪裡,一錘一錘敲打出來的鐮刀,就像一彎過時的月亮,暗淡、古老、陳舊,卻永不會沉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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