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亮程 > 一個人的村莊 | 上頁 下頁
快要消失的東西


  二〇〇〇年十月六日下午,更晚一些。

  小羅從北京取廣角鏡頭回來。比預計的時間晚了兩小時。本來打算等小羅回來再去一趟渠邊村,把村頭的景再佈置一下。好不容易找到的一隻老牛車,木軲轆得運過來。

  為一隻老式的木車軲轆,徐飛副鎮長曾動員幾個幹事到各村尋找。聽說好不容易在村裡找到一隻。我們在渠邊村踩點時,竟又發現一隻。這些舊東西消失得太快了。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以前,作為農村主要運輸工具的木輪牛車,現在,連個軲轆都不容易找到了。

  還有,我們前天立在村頭的高旗杆會不會倒掉。前天,我們在村頭栽旗杆時,引來不少村民。村長對我們拍攝村頭不太願意。村頭太亂了,只是些破草堆和爛牛圈,他的好磚房子在裡面呢。這是一個已經這標的小康村,他擔心這些破舊東西照到鏡頭裡,把這個村子的形象宣傳壞了。

  我們說,在拍一個過去年代的片子。他才放心了。村長知道我的名字,說有一次到縣上開會,縣領導講,我們沙灣出了個作家,寫了一本叫《一個人的村莊》的書,把沙灣寫得很古老落後,我們要下決心改變這種面貌。

  縣委專門成立了「塑美工程」領導小組,要求每家每戶、每村每鎮剷除破舊,建立新貌。那些破牆頭、爛圈棚、糞堆、歪扭籬笆、彎曲道路,是首當消滅的目標。

  我們再晚些日子來,恐怕連這個破舊的村頭也拍不到了。

  一個村莊有它自己的歷史文化遺存。

  土地生長糧食,但它不是一件製造糧食的機器。我們不能用對待機器的方式粗暴地對待村莊土地。它是生養我們的父母。

  它是唯一的,不能更換,別無選擇。

  村莊的「新」在我們看不見的日常生存裡。

  一間捨不得拆掉的舊圈棚,對這戶村民來說,或許有著難以言說的心靈慰藉。儘管他蓋了磚瓦房、修了新門樓,甚至不養牲口了,但這間破圈棚仍舊立在房邊,棚頂的草早已灰枯,柱子也歪斜。棚內空空的,像永遠的懷念與期待。

  我想,在這家男主人收工回來偶爾的一瞥裡,他曾有過的牛羊全聚在這個破圈棚裡,滿滿當當,哞哞咩咩地叫。這時候,從他心中溢出的會意微笑是多麼美好。

  還有房後面那半堵乾打壘的破土牆,它並不妨礙誰,立著也不占多少地方。夏天的中午會有幾隻雞蹲在牆根乘涼。一頭豬背靠著牆蹭癢癢。在它一旁長著一棵有年紀的樹,都活累了,朝一邊斜歪著身子。曾經以它擋風禦寒的人家在前面蓋了新房子。為了騰出地方他們把舊牆推倒,只留下這半堵。

  他們懂得給過去的生活留一點位置,就像給祖宗留一處牌位。生活的美好氣息就是在這樣的傳承中源遠流長。我們完全沒必要專門下個文件把這堵土牆推倒。

  渠邊村村長雖然也擔心我們會把他的村子拍得落後古老,卻還是很熱心地幫助我們,親自帶我們去附近學校找了幾塊破舊紅旗。

  王導覺得村頭的高旗杆上應該有一面紅旗子,作為村頭的標誌。

  但我認為不應該是旗子。它只是無意中被風刮上去,纏在上面的一塊舊紅布。很自然的東西。

  村莊不會高舉什麼旗幟。它舉得最高的是樹梢上那些嘩嘩響的葉子。

  最後這塊紅布按永和的想法掛了。杆子立起後我們都覺得這就是想要的效果,很隨意的一條紅布,在高高的杆頭上隨風飄舞,仿佛這個村莊一下子不一樣了,它有了一個標誌。

  不知村裡人因為村口的這點變化,會不會覺得自己的村莊不一樣了。

  王導甚至擔心村裡人會把我們立起的杆子推倒,等明天我們前去拍攝時,村頭已經被他們改變得面目一新。

  現在天漸漸黑了。小張出去洗澡還沒回來。我開著門寫日記。

  渠邊村的那根高杆子擂進越來越黑的天空裡,再拔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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