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亮程 > 一個人的村莊 | 上頁 下頁 |
留下這個村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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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想這樣早地回到黃沙梁。應該再晚一些,再晚一些。黃沙梁埋著太多的往事。我不想過早地觸動它。一旦我挨近那些房子和地,一旦我的腳踩上那條土路,我一生的回想將從此開始。我會越來越深地陷入以往的年月裡,再沒有機會扭頭看一眼我未來的日子。 我來老沙灣只是為了離它稍近一些,能隱約聽見它的一點聲音,聞到它的一絲氣息。我給自己留下這個村莊,今生今世,我都不會輕易地走進它,打擾它。 我會克制地,不讓自己去踩那條路、推那扇門、開那頁窗……在我的感覺中它們安靜下來,樹停住生長,土路上還是我離開時的那幾行腳印,牲畜和人,也是那時的樣子,走或叫,都無聲無息。那扇門永遠為我一個人虛掩著,木窗半合,樹葉鋪滿院子,風不再吹刮它們。 我曾在一個秋天的傍晚,站在黃沙梁東邊的荒野上,讓吹過它的秋風一遍遍吹刮我的身體。我本來可以繞過河灣走進村子,卻沒這樣做。我在荒野上找我熟悉的一棵老榆樹。連根都沒有了。根挖走後留下的樹坑也讓風刮平了。我只好站在它站立過的那地方,像一截枯木一樣,迎風張望著那個已經光禿禿的村子。 我太熟悉這裡的風了。多少年前它這樣吹來時,我還是個孩子。多少年後我依舊像一個孩子,懷著初次的,莫名的驚奇、調悵和歡喜,任由它一遍遍地吹拂。它吹那些禿牆一樣吹我長大硬朗的身體。刮亂草垛一樣刮我的頭髮。抖動樹葉般抖我渾身的衣服。我感到它要穿透我了。我敞開心,鬆開每一節骨縫,讓穿過村莊的一場風,呼嘯著穿過我。那一刻,我就像與它靜靜相守的另一個村莊。它看不見我。我把它的一草一木,一事一物,把所有它知道不知道的全拿走了,收藏了,它不知覺。它快變成一片一無所有的廢墟和影子了,它不理識。 還有一次,我幾乎走到這個村莊跟前了。我搭乘認識不久的一個朋友的汽車,到沙梁下的下閘板口村隨他看親戚。一次偶然相遇中,這位朋友聽說我是沙灣縣人,就問我知不知道下閘板口村,他的老表舅在這個村子裡,也是甘肅人。三十年前逃荒進新疆後沒了音信,前不久剛聯繫上。他想去看看。 我說我太熟悉那個地方了,正好我也想去一趟,可以隨他同去。 我沒告訴這個朋友我是黃沙梁人。一開始他便誤認為我在沙灣縣城長大。我已不太像一個農民。當車穿過那些荒野和田地,漸漸地接近黃沙梁時,早年的生活情景像泉水一般湧上心頭。有幾次,我險些就要忍不住說出來了,又覺得不應該把這麼大的隱秘告訴一個才認識不久的人。 故鄉是一個人的羞澀處,也是一個人最大的隱秘。我把故鄉隱藏在身後,單槍匹馬去闖蕩生活。我在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走動、居住和生活,那不是我的,我不會留下腳印。 我是在黃沙梁長大的樹木,不管我的權伸到哪裡,枝條蔓過籬笆和牆,在別處開了花結了果,我的根還在黃沙梁。 他們整不死我,也無法改變我。 他們可以修理我的枝條,砍折我的婭杈,但無法整治我的根。他們的刀斧伸不到黃沙梁。 我和你相處再久,交情再深,只要你沒去過(不知道)我的故鄉,在內心深處我們便是陌路人。 汽車在不停的顛簸中駛過冒著熱氣的早春田野,到這下閘板口村已是半下午。這是離黃沙梁最近的一個村子,相距三四裡路。我擔心這個村裡的人會認出我。他們每個人我看著都熟悉,像那條大路那片舊房子一樣熟悉,雖然叫不上名字。那時我幾乎天天穿過這個村子到十裡外的上閘板口村上學,村裡的狗都認下我,不攔路追咬了。 我沒跟那個朋友進他老舅家。我在馬路上下了車。已經沒人認得我。我從村中間穿過時,碰上好幾個熟人,他們看一眼我,原低頭走路或幹活。躥出一條白狗,險些咬住我的腿。我一蹲身,它後退了幾步。再撲咬時被一個老人叫住。 「好著呢嘛,老人家。」我說。 我認識這個老人。我那時經常從他家門口過。這是一大戶人家,院子很大,裡面時常有許多人。每次路過院門我都朝裡望一眼。有時他們也朝外看一眼。 老人家沒有理我的問候。他望了一眼我,低頭摸著白狗的脖子。 「黃沙梁還有哪些人?」我又問。 「不知道。」他沒抬頭,像對著狗耳朵在說。 「王占還在不在?」 「在呢,」他仍沒抬頭,「去年冬天見他穿個皮襖從門口過去。不過也老掉了。」 我又問了黃沙梁的一些事情,他都不知道。 「那村子經常沒人,」他說,「尤其農忙時一連幾個月聽不到一點人聲。也不知道在忙啥。」 我走出村子,站在村後的沙梁上,久久久久地看著近在眼底的黃沙梁村。它像一堆破舊東西扔在荒野裡。正是黃昏,四野裡零星的人和牲畜,緩緩地朝村莊移動。到收工回家的時候了。煙塵稀淡地散在村莊上空。人說話的聲音、狗叫聲、開門的聲音、鐵鍁鋤頭碰擊的聲音……聽上去遠遠的,像遠在多少年前。 我莫名地流著淚。什麼時候,這個村莊的喧鬧中,能再加進我的一兩句聲音,加在那聲牛哞的後面,那個敲門聲前面,或者那個母親叫喚孩子的聲音中間…… 我突然那麼渴望聽見自己的聲音,哪怕極微小的一聲。 我知道它早已經不在那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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