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亮程 > 一個人的村莊 | 上頁 下頁 |
偷苞圠的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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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跑去時天開始黑了,還刮著一股風。破牆圈上站著許多人,都是大人。我在村裡聽見這邊嗷嗷亂叫,就跑來了。路上聽人說抓住一個偷苞圠的賊,把腿打斷了,圈在破牛圈裡。喊叫聲突然停住,牆圈上站著的那些人,像一些影子貼在灰暗的天幕上。 偷苞圠的賊蜷縮在一個牆角,一隻腿半曲著,頭耷拉在膝蓋上,另一隻腿平放在地,像在不住地抖。他的雙手緊抱著頭,我看不清他的臉,只感到他很壯實。 我找了個豁口,想爬到牆上去,爬了兩下,沒上去。這時天很快全黑了,牆圈上的人一個一個往下跳。我至今記得他們跳牆的動作,身子往下一躬,一縱,直直地落下來。 他們跳下來後,拍打著身上的土,一聲不響從一個大豁口往外走。我看見牆上沒人了,也趕緊跟著往外走。 「劉二,你把這個豁口守著,別讓偷苞圠的賊跑了。」 喊我的人是杜鎖娃的父親。我常和他家鎖娃一起玩。他們家住在沙溝沿上,和胡木家挨著。我還在他家吃過一次飯。我一直記著他對我說話的口氣,不像對一個孩子,像是給一個大人安排一件事。我愣在那裡。 見我站著不動,他三兩步走過來,兩隻大手夾住我的腰,像拿一件小東西,很輕鬆地把我夾起來,放到那個豁口中間。 「這樣,手伸開擋住,不能把賊放跑了。」 他把我的胳膊拉直,像個十字架一樣立在那裡。他好像看出我的胳膊伸得一高一低,又輕輕把一隻胳膊往上托了一下。然後我聽見他們離開的腳步聲越走越遠,消失在村子裡。 一連幾天,我躲在家裡不敢出門。大人們下地後,我一個人呆在院子,臉貼在院門縫往外望。一有人走近便趕忙藏起來,像個賊一樣不敢出聲。 他們肯定要來找我的麻煩,我想。我也沒敢把這件事告訴家裡人。 我把偷苞圠的賊放跑了。 我以為他們回去吃飯了,很快就會回來。我很聽話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偷苞圠的賊像一塊黑乎乎的東西堆在牆角,只能模糊地辨認出一點輪廓。我不眨眼地盯著他。剛才那股風似乎刮大了一些,風把牆上的土吹下來,直迷眼睛。我正好站在一個風口上,身體不住地擺動著,衣服刮得直抖,卻聽不到一點聲音。 不知這樣站了多久,月亮出來了,黃黃的一個臉,探出牆頭。我嚇了一跳,以為是一個人。 偷苞圠的賊動了一下,月光正好照清楚他的半邊身體。我至今記得他那件緊裹在身上的上衣,袖口短半截子,肩膀處撕爛了一片,月光落在上面,像撒了一層土。 他先放下一隻手,摸了摸那條平躺在地的斷腿,接著用另一隻手扶著牆,很吃力地站起來。 我始終沒看清他的臉,他低垂著頭,像在看著他那條拖拉在地上的斷腿,又像在看地上的什麼東西。在我多少次的回想中他是個沒頭的人,我想不出他那顆頭的形狀,他的臉深埋著,頭髮融在夜色中,肩膀之上是一片黑黑的夜空。 他站穩後也沒抬頭看一眼,便徑直朝豁口處走過來,走得很慢,卻很堅定。隨著身體一傾一斜,那條好腿一下一下地搗著地。我像被釘在那裡,伸開的胳膊一隻也放不下來,也無法轉動身體。我恐懼地看著偷苞圠的賊一瘸一拐走過來,想喊叫,卻叫不出聲。眼看就走到跟前了,我突然像從什麼力量中擺脫出來,一轉身,拔腿飛跑起來。跑了一陣才意識到,兩隻胳膊還直伸著忘了放下來。 我發現自己跑進一條幽暗的巷子裡,兩旁是一幢一幢的黑房子,一點燈光沒有。我認出這不是我們家住的那條巷子。我剛才一著急把方向跑反了,我回過頭想往另一個巷子跑,突然看見偷苞圠的賊已經追上來,離我很近了。他依舊埋著頭,身子一傾一斜的樣子更加嚇人。 「偷苞圠的賊跑了。」 「偷苞圠的賊跑了。」 我嚇了一大跳,不敢相信是我喊出的聲音。我邊跑邊喊。那個夜晚人們睡得特別早也特別死,我喊了多少遍,嗓子都啞了,沒喊醒一個人。連一條狗都沒叫醒。 偷苞圠的賊似乎加快了步子,我聽見他一隻腳搗地的聲音越來越急,也越來越有力。我跑幾步便回頭看一眼,每次都覺得他更近了。 至今我記得那個夜晚我倉皇跑過的那些人家的房子:陳元家的房子、張天家的房子、胡學義家的房子……白天我多少次經過這些房子,門口蹲著人,牆根臥著狗和牲畜。我無所事事地走著,邊玩邊走,不時伸手折一根路邊的柳樹條,抬腳踢一下路上的土塊和驢糞蛋。我認識每一戶人家的大人和孩子,熟悉每個院子的每一間房子。他們也都知道我是劉家老二。有時我被陳元家方頭喊住,在他家院子裡玩一上午。有時在胡學義家牆根蹲一下午,和胡小梅玩抓石子。胡小梅的手指細長細長,她能一手背接住七個石子。我玩不過她,卻喜歡跟她玩。她家黑狗也認識我,見了我便親熱地跑過來,讓我摸它的脊背和脖子。夜裡這些人家全不一樣了。我似乎錯跑到另一個村莊,所有的門緊閉,窗戶黑洞洞的。奔跑中我還急促地敲了丁樹和李一棵家的門,一點回應沒有。眼看我要跑出村子了,剩下最後一戶人家的房子。我已經看見村邊那片黑森森的苞圠地,一條小路從中間穿過去。過了苞圠地再過一個沙溝,就是閘板口村了。偷苞圠的賊好像是閘板口村的。 我又急又害怕,再跑下去,我就被偷苞圠的賊追趕著跑進苞圠地,跑過那個沙溝,一直跑到閘板口村了。 就在這時月亮鑽進雲裡了,身後的腳步聲也像暗了下去。我一扭身,躲到路旁一垛柴禾後面。 這垛柴禾全是紅柳,枝條不規則地亂紮著。我不小心碰到一根,弄出一陣乾炸炸的響聲,我想偷苞圠的賊一定聽見了。 我貓著腰,屏住氣等了好幾分鐘,才看見偷苞圠的賊從柴垛旁過去。他過去的時候,好像扭頭看了我一眼。我看不清他的臉,只感到一股目光落到身上,像澆了盆涼水一樣,渾身的汗毛全豎了起來。我想他會轉到柴垛後面找我,卻沒有。他幾乎沒停頓,一瘸一拐地走了過去,鑽進那片苞圠地裡不見了。 我直起身,村子裡突然一片亮光。好多人家的窗戶都亮了。到處是開門聲、說話聲。 「出啥事了?剛才誰在喊?」 「好像是個孩子。」 我聽見許多人走到路上,相互詢問,突然又害伯起來,不敢過去跟他們說話。我蹲在柴垛後面,一直等他們回到屋子,燈一家一家滅盡。 很多天過去了,沒有一個人來找我。我在家裡躲得沒趣,想出去找個人把這件事說清楚。村子裡不停地刮著風,人都像被風吹亂的影子,這兒那兒,破破碎碎的。不知怎麼了,那年秋天,我記住的人都薄薄的像一張紙,風一刮就動起來。我在村裡轉悠了半天,也沒人理我。人們都忙著什麼事,往東走的,朝西去的,照北跑的,碰到一起又分開,越離越遠,回來又出去,沒有一點秩序,看不出他們要幹什麼。像一場沒做好的夢,亂亂的。 一天早晨,我看見杜鎖娃的父親牽著牛正準備下地。我故意繞到他前面,站在路旁等他走過來。我想他肯定會問我。是他安排我看偷苞圠的賊的。 杜鎖娃的父親一手扛鍁,一手拉著牛韁繩,走到跟前時漫不經心地看了我一眼。我低著頭,等他問那件事,他已經牽牛走過去,像從沒發生過什麼似的。 我見他過去了,緊走兩步追上去。 「那個賊跑掉了。」我說。 他扭過頭看著我。 「偷苞圠的賊。」我又大聲說一句。 他瞪了我一眼,轉身吃喝了一聲牛。接著我聽他嘟囔說:「苞圠早收掉了,哪還有苞圠?」 我一下愣在那裡。 許多年,許多事情或許都沒有發生,但被我經歷了。我很小的時候,人們都背著我幹了些什麼。從我八歲到三十五歲,二十七年裡,被你們打斷腿的一個人,一直在夢中追我,我跑不過他。一個夢中我逃脫了,遠遠地甩掉了他。另一個夢中他又追了上來。他的一條腿拖在地上,另一條腿一下一下地搗著地。隨著我一年年長大,我想我再不會怕他了。下次夢中遇到他我一定不會逃跑,我會雙手叉腰站著等他走到跟前,我要看看他到底是誰,他的腿又不是我打斷的,我為啥要嚇得逃跑呢。可是,我一直都沒長到那個斷腿男人那樣壯實。在一場一場的夢中,我依舊被他追著跑。一開始是在村裡那些幽黑的巷子裡奔跑,除了身後一瘸一拐的斷腿人,再碰不見一個人,也沒一點燈光。我在恐懼和絕望中跑過一幢幢熟悉的黑房子。 後來就到了荒野上,我漫無邊際地奔逃,斷腿人像一截搖晃的木頭在身後緊追不捨。 再後來,夢境移到了一個小鎮空蕩蕩的街道上。我從街道一頭往另一頭跑。我不熟悉兩旁的高房子,不敢躲進去,只是拼命奔跑。 在多少次的奔跑中我都想找到那垛柴禾,躲到它後面去。我試著躲在一堵破牆後面,鑽進一間沒人的空房子,都被斷腿人找見了。他不抬頭,卻總能看見我跑到了哪裡。在我的下意識中只有那垛柴禾能救我,卻一直再沒找到。 這樣的夢一直延續到我進入烏魯木齊,以後再沒夢見那個偷苞圠的賊。 我相信自己已經擺脫他了。我遠離了那片地方。他瘸著腿,一定跑不到這麼遠的城市。即使跑來了,也難以找到我。另一方面,我覺得自己真正長大了。儘管依舊沒長到那個斷腿男人那樣壯實,卻長到了跟他一樣大的年紀,而且一年年地超過了他(在我的夢裡他一直都是那個年齡,四十多歲,或者五十歲的樣子)。 多少年後的一個下午,我正在街上行走,我的一條腿突然疼痛起來,好像一下子不是我的腿,我的身體不認它了,狠勁往外推、撕扯,要把它扔掉。我不知道身體中發生了什麼。但我知道它遲早要出點事。我跑了那麼多路,走了那麼多地方,也早該把腿跑壞一條了。只是我不知道腿壞了會是這種滋味,它牽動了全身,我有點站不穩,轉頭望望,街上的人一個也不認識。多少年來我天天見的一街人,卻一個也不認識。 我扶著電線杆站了一會兒,渾身冒汗。這條腿已經疼得不能著地,想找個人幫我一把,又不知去找誰,我認識的那些人,他們遠在黃沙梁。我只好拖著一條腿,一瘸一拐往回走。走在我前面的是一個大人和一個小孩,他們剛從我身邊超過去。那孩子七八歲的樣子,每走幾步便回頭看我一眼,他似乎想幫幫我,又不敢停下來,好像有點害怕我,我緊走幾步,他也加快步子。我慢下來,他也慢下來,不住地回頭看著我。我覺得奇怪,走著走著,我一低頭,突然看見自己——多年前,那個偷苞圠的就是這副樣子在追我。 我下意識地回頭望瞭望,什麼都沒望見。街上的人黑壓壓地晃動著,像一片風中的苞圠地。 我緊走幾步,突然又一陣劇痛,感到一個人的粗壯身體正穿過我,從我身體的骨肉縫隙硬擠了過去。 那個偷苞圠的賊,他還是追上了我,把他的一條壞腿扔給我,換上我的一條好腿跑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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