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亮程 > 一個人的村莊 | 上頁 下頁 |
我認識那根木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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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沉悶的一聲,在幾年後一個陰雨綿綿的夜裡,驚動了村子。 土地被同一件東西又震動了一次。 緊接著細密的雨聲中傳來一個女人尖厲的哭喊。 「快,醒醒,出事了。」 是母親的聲音。她在喊父親。父親嗯了一聲,哭喊聲又一次傳進屋子。 這個夜裡我知道土炕上還有一個人沒有睡著。她是我母親。我不知道她為什麼事在半夜裡醒著。她也許同樣不知道她的十二歲的兒子,在這張大土炕上已清醒地躺過了多少個寂寞長夜,炕上的一切聲音都被他聽到了。 父親折騰了一陣,穿好衣服出去了。我聽見他關門的聲音,腳在雨地裡啪嗒啪嗒踩過窗根的聲音。 狗出來叫了兩聲,又鑽回窩裡了。狗的叫聲濕淋淋的,好像滿嘴雨水。 我悄悄爬起來,套上衣服,黑摸著下了炕,找到鞋穿上。剛邁出一步,母親說話了。 「你不好好睡覺幹啥去。」 我沒吭聲,輕輕拉開門,側身出去。 「快回來。」 母親壓低嗓門的叫喊傳到耳朵裡時,我已經走到門外窗戶邊,從屋簷上淌下來的雨水劈劈啪啪響。 我在門樓下站了會兒,雨越下越大。路上黑黑的,父親已經走得不見。我正猶豫著去還是不去,又一聲尖叫喊破夜空。 「救人啦。」 我像被喊叫聲拉扯了一把,一頭鑽進雨中猛跑起來。 人們把雨忘記了。雨啥時候停了都沒覺著。地上滿是泥水,亂糟糟的。 村子漸漸浮現出來,先是房子、樹,接著是人。黑夜像水一樣一層一層滲到了土地裡。這個過程人沒有注意。人們突然發現天亮了。睜大眼朝周圍看,這才看清剛才從倒塌的房子裡挖出來的一家人,全光光地站在泥水地裡,男人女人,一絲不掛地站著。剛剛過去的一陣慌忙讓人把啥都忘了。 我跑來時這裡像有很多人,雨嘩嘩地往下瀉,啥也看不清。只聽見一個女人不住地哭叫,「全埋在裡面了。」「全埋在裡面了。」感覺有許多人圍著倒塌的房子,亂哄哄的。 「這麼長時間了,壓不死也早捂死了。」 「裡面都沒有聲,肯定不在了。」 「你們都傻站著幹啥,趕快挖呀。」是另一個女人的喊聲。人們像突然醒過來,一齊擁向倒塌的房子。啥也看不見,用手摸著扒拉,摸到啥搬啥,土塊、椽子、土塊。有人端來一盞油燈,亮了幾下,被雨澆滅了。 我躬著腰擠在他們中間,用手在一堆東西上摸,摸到一個椽頭,拉了幾下,沒拉動。又往上摸。「檁子,檁子。」我喊了兩聲,好多人擁過來。 天亮後人們才看清,房子倒了三堵牆,前後牆和一個邊牆。那根歪扭的榆木檁子救了一家人的命。也是那根歪檁條壓塌了房子,它太粗太重了。幸虧塌落下來時,一家三口正好睡在檁子的彎弓處,女人先被驚醒,她身子小,扒開土塊,從一個椽縫裡鑽了出來。 「我認識那根檁子,是河灣裡長的那棵歪榆樹。」要離開時我悄悄對父親說。 「再別胡說,」父親壓低嗓子呵斥我,「皮都剝光了,你咋能認出就是那棵樹。」 「剝再光我都能認出來。就是那棵榆樹。不信抬到河灣裡對對茬子,樹根還在呢。」 「再胡說我扇你。」父親一把抓住我,一腳水一腳泥地回來了。 五年前一個颳風的夜晚,我聽見一件東西碰響大地,聲音沉悶而有力,我的心猛地一震。外面狗沒叫,也沒人驚醒。想出去看看,又有點怕。 躺到半夜時就覺得要出事情。怎麼也睡不著。那時風剛剛吹起來,很虛弱,聽到風翻過西邊沙梁的喘息,像一個軟腿人面對長路。當它終於穿過沙梁下的苞米地走進村子,微弱得推不動草屑樹葉。後面更強勁的風已在遠處形成,能聽見天邊雲翻身的聲音,草木朝這邊躬腰點頭的聲音,塵土走向天空的聲音。過了好一陣,那場大風到達村子。它呼呼嘯嘯地漫捲過西邊那片無邊大地時,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它經過的荒野、山嶺、沙漠和大小村落的形狀。我在一陣一陣的風聲裡抵達我沒到過的遙遠天地。 我在黃沙梁見過兩種風,一種從地上往天上刮。風在地上成了形,借著地力朝上飛升,先躥上房頂,再一縱到了樹梢。那時樹會不住地搖動,想把風搖下來。如果天空有鳥群,風會踩著鳥翅迅速上升。然後風爬上最低的雲,可以看到雲塊傾斜,然後跌跌撞撞,不一會工夫,整個天空的雲都動起來。 風上升時帶著地上的許多東西,草屑、葉子、紙、布片、帽子、頭髮、塵土、毛……風每次把它們帶到半天空,懸浮一陣又落下來。不知風不要它們了還是它們覺得再往上走不踏實。反正,最後它們全落回大地。風空空上行,在最高的天空裡沒有黃沙梁的一粒土一片葉子。 另一種風從高空往下摜。我們都不熟悉這種風。一開始天上亂雲翻滾,聽到雲碰撞雲的聲音,劈劈啪啪,像屋頂斷塌。地上安安靜靜的。人往屋裡收東西,地裡的人扛起農具往回走。雲在我們村子上頭鬧事情。有時候雲鬧騰一陣散了。有時雲會越壓越低,突然落下一場風,那時可以聽見地騰的一聲,好像天扇了地一巴掌。人變得急匆匆,關窗戶,關門。往回趕的人,全側著身,每人肩上像扛著很粗的一股子風,搖搖晃晃走不穩。 那聲沉悶巨響是地傳過來的。它在空氣中的聲響被風刮跑,沒有傳進村子。 那時大風正吹刮我們家院門。哐當、哐當的幾聲之後,聽見頂門木棍倒地的聲音、臉盆摔下鍋臺的聲音,有東西滾過房頂、棚頂乾草被撕走的聲音,樹葉撞到牆上的聲音,雙扇院門一開一合翅膀一般猛烈扇動……我又一次感覺到這個院子要飛升。同時感到地下也在颳風,更黑、更猛,朝著相反的方向。 第二天早晨,聽人說河灣那棵大榆樹被人偷砍了。我爬上房頂,看見空蕩蕩的河灣,再沒有一棵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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