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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窩螞蟻


  冬天,每隔一段時間——差不多有半個月,螞蟻就會出來找食吃,排成一長隊,在牆壁炕沿上走,有前去的,有回來的,急急忙忙,全陰得皮膚發黃,不像夏天的螞蟻,油黑油黑。螞蟻很少在地上亂跑,伯人不小心踩死它們,也很少一兩隻單獨跑出來。

  我們家屋子裡有兩窩螞蟻,一窩是小黑螞蟻,住在廚房鍋頭旁的地下。一窩大黃螞蟻,住在靠炕沿的東牆根。螞蟻怕冷,所以把洞築在暖和處,緊挨著土炕和爐子,我們做飯燒炕時,順便把螞蟻窩也煨熱了。

  通常螞蟻在天亮後出來找食吃。那時母親已經起來把死滅的爐火重新架著。屋子裡煙氣彌漫。我們全鑽在被窩裡,只露出頭。有的睜眼直望著房頂。有的半眯著眼睛。早睡醒了。誰都不願起。整個冬天我們沒有一點事情,想睡到什麼時候就睡到什麼時候。直到爐火和從窗戶照進的刺眼陽光,使屋子重又變得暖洋洋,才會有人坐起來,偎著被子,再愣會兒神。

  螞蟻一出洞,母親便在螞蟻窩旁撤一把麩皮。收成好的年成會撒兩把。有一年我們儲備的冬糧不足,連麩皮都不敢餵牲口,留著缺糧時人調劑著吃。冬天螞蟻出來過五次。每次母親只抓一小撮麩皮撤在洞口。最後一次,母親再捨不得把麩皮給螞蟻吃。家裡僅剩的半麻袋細糧被父親紮死袋口,留作春天下地幹活時吃。我們整日煮洋芋疙瘩充饑。那一次,螞蟻從天亮出洞,有上百隻,繞著牆根轉了一圈又一圈,一直到天快黑時,拖著幾小片洋芋皮進洞去了。

  螞蟻發現麩皮便會一擁而上,拖著,背著,幾個抬著往洞裡搬。跑遠的螞蟻被喊回來。在牆上的螞蟻一蹦子跳下來。只一會兒工夫,螞蟻和麩皮便一同消失得一乾二淨。螞蟻有了吃的,便把洞口封死,很長時間不出來打攪人。

  螞蟻的洞一般從牆外通到房內,天一熱螞蟻全到屋外覓食,房子裡幾乎見不到一隻。

  我喜歡那窩小黑螞蟻,針尖那麼小的身子,走半天也走不了幾尺。我早晨出門前看見一隻從後牆根朝前牆這邊走,下午我回來看見它還在半道上,慢悠悠地移動著身子,一點不急,似乎它已做好了長途跋涉的打算,今晚就在前面一點兒的地方過夜,第二天,太陽不太高時走到前牆根。天黑前爭取爬過門檻,走到廚房與臥房的門口處。第二天再進臥房。不過,它要爬過臥房的門檻就得費很大工夫,先要爬上兩層土塊,再翻過一個高的木門檻,還得趕早點,趁我們沒起來之前翻過來。廚房沒有窗戶,天窗也蓋得很死,即使白天門口處也很暗,我們一走動起來就難說不踩著螞蟻。臥房比廚房大許多,從山牆經過窗戶到東牆根,至少是螞蟻兩天的路程。到第五天,螞蟻才會從東牆根往炕沿處走,經過我們家唯一的櫃子。這段最好走夜路,因為是那窩大黃螞蟻的領地,會很危險。從東邊炕頭往西邊炕頭繞回時也是兩天的路,最好也晚上走,沿著炕沿,經過打著鼾聲的父親的頭、母親的頭、小弟權娃的頭和小妹燕子的頭,爬到我的頭頂時已是另一個夜晚了。這樣,小螞蟻在我們家屋內繞一圈大概用十天的時間,等它回到窩裡時,那個螞蟻世界的事情是否已幾經變故,老螞蟻死了,小螞蟻出生,它們會不會還認識它呢。

  小黑螞蟻不咬人。偶爾爬到人身上,好一陣才覺出一點點癢。大黃螞蟻也不咬人,但我不太喜歡。它們到處亂跑,且跑得飛快,讓人不放心。不像小黑螞蟻,出來排著整整齊齊的隊,要到哪就徑直到哪。大黃螞蟻也排隊,但隊形亂糟糟。好像它們的頭管得不嚴,好像每只螞蟻都有自己的想法。

  有一年春天,我想把這窩黃螞蟻趕走。我想了一個絕好的辦法。那時螞蟻已經把屋內的洞口封住,打開牆外的洞口,在外面活動了。我端了半盆麩皮,從我們家東牆根的螞蟻洞口處,一點一點往前撒,撒在地上的麩皮像一根細細的黃線,繞過林帶、柴垛,穿過一片長著矮草的平地,再翻過一個坑(李家蓋房子時挖的),一直伸到李家西牆根。我把撒剩的小半盆麩皮全倒在李家牆根,上面撒一把土蓋住。然後一趟子跑回來,觀察螞蟻的動靜。

  先是一隻洞口處閒遊的螞蟻發現了麩皮。咬住一塊拖了一下,扔下又咬另一塊。當它發現有好多麩皮後,突然轉身朝洞口跑去。我發現它在洞口處停頓了一下,好像探頭朝洞裡喊了一聲,裡面好像沒聽見,它一頭鑽進去,不到兩秒鐘,大批螞蟻像一股黃水湧了出來。

  螞蟻出洞後,一部分忙著往洞裡搬近處的麩皮,一部分順著我撒的線往前跑。有一個先頭兵,速度非常快,跑一截子,對一粒麩皮咬一口,扔下再往前跑,好像給後面的螞蟻做記號。我一直跟著這只螞蟻繞過林帶、柴垛,穿過那片長草的平地,再翻過那個坑,到了李家西牆根,螞蟻發現牆根的一大堆麩皮後,幾乎瘋狂。它抬起兩個前肢,高舉著跳幾個蹦子,肯定還喊出了什麼,但我聽不見。它跑了那麼遠的路,似乎一點不累,飛快地繞麩皮堆轉了一圈,又爬到堆頂上。往上爬時還踩翻一塊麩皮,栽了一跟頭。但它很快翻過身來,向這邊跑幾步,又朝那邊跑幾步,看樣子像是在伸長膀子量這堆麩皮到底有多大體積。

  做完這一切,它連滾帶爬從麩皮堆上下來,沿來路飛快地往回跑。沒跑多遠,碰到兩隻隨後趕來的螞蟻,見面一碰頭,一隻立馬轉頭往回跑,另一隻朝麩皮堆的方向跑去。往回跑的剛繞過柴垛,大批螞蟻已沿這條線源源不斷趕來了,仍看見有往回飛跑的。只是我已經分不清剛才發現麩皮堆的那只這會兒跑到哪去了。我返回到螞蟻洞口時,看見一股更粗的黃泉水正從洞口湧出來,沿我撒的那一溜黃色麩皮浩浩蕩蕩地朝李家牆根奔流而去。

  我轉身進屋拿了把鐵鍁,當我覺得洞裡的螞蟻已出來得差不多,大部分螞蟻已經繞過柴垛快走到李家牆根了,我便果斷地動手,在螞蟻的來路上挖了一個一米多長、二十公分寬的深槽子。我剛挖好,一大群嘴裡銜著麩皮的螞蟻已翻過那個大坑湧到跟前,看見斷了的路都慌亂起來。有幾個,像試探著要跳過來,結果掉進溝裡,摔得好一陣才爬起來,叼起麩皮又要沿溝壁爬上來,那是不可能的,我挖的溝槽下邊寬上邊窄,螞蟻爬不了多高就原掉下去。

  而在另一邊,遲緩趕來的一小部分螞蟻也湧到溝沿上,兩夥螞蟻隔著溝相互揮手、跳蹦子。

  怎麼啦。

  怎麼回事。

  我好像聽見它們喊叫。

  我知道螞蟻是聰明動物。慌亂一陣後就會自動安靜下來,處理好遇到的麻煩事情。以它們的聰明,肯定會想到在這堆麩皮下面重打一個洞,築一個新窩,窩裡造一個能盛下這堆麩皮的大糧倉。因為回去的路已經斷了,況且家又那麼遠,回家的時間足夠建一個新家了。就像我們村有幾戶人,在野地打了糧食,懶得拉回來,就蓋一間房子,住下來就地吃掉。李家牆根的地不太硬,打起洞來也不費勁。

  螞蟻如果這樣去做我就成功了。

  我已經看見一部分螞蟻叼著麩皮原回到李家牆根,好像商量著就按我的思路行動了。這時天不知不覺黑了,我才發現自己跟這窩螞蟻耗了大半天。我已經看不清地上的螞蟻。況且,李家老二早就開始懷疑我,不住地朝這邊望。他不清楚我在幹什麼。但他知道我不會幹好事。我咳嗽了兩聲,裝得啥事沒有,踢著地上的草,繞過柴垛回到院子。

  第二天一大早,我出來發現那堆麩皮不見了,一粒也沒有了。從李家牆根開始,一條細細的、踩得光光的螞蟻路,穿過大土坑,通到我挖的溝槽邊,沿溝邊向北伸了一米多,到沒溝的地方,又從對面折回來,再穿過草灘、繞過柴垛和林帶,一直通到我們家牆根的螞蟻洞口。

  一隻螞蟻都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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