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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的村莊(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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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這片荒野上第一次看到文字,有點欣喜若狂。我掏出本子,記下這個名字,又轉了幾座墳,記下另幾個人的名字。當時沒想它的用處,後來進了村子,實在找不到落腳的地方,才突然想到記下的這幾個人。 墓地看上去比村子大幾十倍,也就是說,這個村裡死掉的人遠比現在活著的人多得多。這是另一個村子,獨碑獨墓,一戶一戶排列著,活人為死人也下了大功夫,花了錢。裡面的棺材陪葬品自不用說,光這墓碑,我蹬了一腳,硬邦邦,全是上好的石料,收拾起來足夠蓋一大院好房子。我曾用四塊墓碑圍過一個狗窩。我把碑文朝裡立成四方形,留一個角做門,上面蓋些樹枝雜草,真是極好的狗窩。墓碑是我從一個荒墳地挖來的,那片墳地也是多年沒人管,有些墳棺材半露在外面,死人的頭骨隨處可見。我至今記得墓碑上那四個人的名字。奇怪的是在我離開黃沙梁的幾年後,竟遇到和那四塊墓碑上的名字完全吻合的四個人,他們很快成了我的朋友。有一年,我帶他們回到黃沙梁。那時我的一院房子因多年無人住已顯得破敗,院牆有幾處已經倒塌,門鎖也鏽得塞不進鑰匙,我費了很大勁才弄開它,那情景像一個離鄉多年的男人回到家裡,他的老婆又變成處女。我那時候還沒娶上老婆,也怪我貪玩,村裡有好多漂亮女人,我竟傻傻地沒有反應。 人一生中的某些年齡可能專為某個器官活著。十七歲之前我的手和腳忙忙碌碌全為了一張嘴―吃。三十歲左右的幾十年間,我的所有器官又都為那根性器服務,為它手舞足蹈或垂頭喪氣,為它費盡心機找女人、謀房事。它成了一根指揮棍,起落揚萎皆關全域。人生最後幾年,當所有器官懶得動了,便只有靠回味過日子。 當時我所做的一切是否在為以後製造回味呢。我掀開狗窩頂蓋,看見我的狗老死在窩裡,剩下一堆白骨。它至死未離開這個窩,這座院子。它也活了一輩子。現在發生在這堆白骨周圍的一切是不是它的回憶呢。在一堆白骨的回憶中我流浪回來,帶了四個朋友,一個高個的,三個矮個的。下午的陽光照著這個破院子,往事中的人回憶著另一樁往事,五個人就這樣存在了一個下午。這段存在中我幹了件影響深遠的事——我掀開狗窩,讓四個朋友看多年前刻在墓碑上的他們的名字和生卒日期,四個朋友驚愕了。那個下午的陽光一下從他們臉部的表情中走失。後來他們背著各自的墓碑回去了。 他們說:留個紀念。 我說:有用儘管拿去吧,朋友嘛。 那個時候我有自己的村子,自己的土地和房子,我沒有守好它們,現在都成了別人的。 聽到狗吠時我已經快走出墓地,這個村子會不會留我過夜呢,我在心裡想,我只是睡一覺就走,既不跟村裡的女人睡,也不在他們乾乾淨淨的炕上睡,只要一捆草,攤開在哪個牆根,再找半截土塊頭底下一枕,這麼簡單的要求他們不會拒絕吧。萬一他們不信任我呢,怕我半夜牽走了他們的牛,帶走他們的女人,背走他們的糧食。一個陌生人睡在村裡,往往會讓一村人睡不安寧。 我曾在半夜走進一個村莊,月光明朗地照著那片房子和樹,就像夢中的白天一樣。我先走過一片收割得乾乾淨淨的田野,接著看到路旁一垛一垛的草。我想這個村莊把所有的活都幹完了,播種和收穫都已經結束,我啥也沒趕上。即使趕上也插不上手,他們不會把自己都不夠幹的那點活讓給我一份。寧肯倒給幾塊錢也絕不讓我插手他們的事情。 村莊安靜得要命,我悄悄地走在村中的土路上。月光下每家每戶的門口都堆滿金燦燦的穀物。院門敞開著。拴在樹下的牛也睡著了,打著和人一樣的鼾聲。這時候,假若走進村裡的不是我,而是一個賊,他會套上牛車,把村裡所有的收成偷光,村裡人也不會覺醒的。人一睡著,村莊就不是他的了,身旁的女人、孩子也不屬自己了。我躡手躡腳走進一戶人家的院子,院子裡幾乎堆滿了糧食,只留出一條走人的小道兒。我想找個地方睡一覺,卻一點沒睡意。這戶人家有五六間房子,我推開一扇虛掩的門:是伙房。飯桌上放著半盤剩菜,還有一個被啃過一口的饃饃。我正好餓了,就坐下來吃光了這些食物。但沒吃飽。我揭開鍋蓋,裡面是半鍋水和幾個髒碗。出了伙房我又推另一個門,沒有推動,好像從裡面頂住了。門旁是一個很大的敞開的窗戶,我探頭進去,借著月光看見頭朝外睡著的一炕人,右邊是男人,緊挨著是女人和幾個孩子,一個比一個睡得香甜。我真想翻窗戶進去,脫掉衣服在這個大炕上睡一覺,隨便睡在那個男人身旁,或者躺在那個女人身邊,有一塊被角兒蓋著就滿足了。第二天早晨我同他們一塊兒醒來,一塊兒吃早飯,他們不會驚訝這個在夜裡多出來的人,我也不會在意夜間被女人摟錯,渾身上下地撫摸。我沒這樣做,我還是照原路悄悄退出村子,在一堆稻草上躺了會兒,天沒亮便遠遠地離開了。至今我仍不知道那個村莊的名字。在我心中,那個村莊永遠在純純潔潔的月光下甜睡著,它是我心中的故鄉。 一條狗一叫,全村的狗都圍了上來,它們或許多少年沒見過生人,這下過過嘴癮。這種場面我見多了,只要裝個沒看見沒聽見,儘管走你的路,保管沒一條狗敢上來咬你。 隨著狗叫,那些面目淡漠的村人一個一個地出現在門口,這種表情我也見多了。我想:他們不留我,我就返回去,在那片墓地上過夜。枕著墳頭睡也很舒服,若睡在一個女墳上,也算睡在女人身上了。你們不留我,你們的先人會留我。 我晚到了一會兒,他們的一生就完了,埋在路旁的這些人——男人、女人、孩子,他們比活在村裡的這些人更好呢,還是更冷漠。反正,前定在一生中的活他們幹完了,話說完了,愛完了,恨也完了。現在他們成了永遠的旁觀者。日日夜夜以墳頭眺望屋頂,用墓碑對視炊煙,村裡人幹了再好再壞的事他們也不插言、不鼓掌跺腳……這群死寂的不再吭聲的觀眾,這麼快被遺忘了。 我拿著七八個人的名字,悄無聲息地站在夜色中。我不認識你們,但我知道這個村莊曾經是你們的,你們留下耕種多年的土地,騰出裝修一新的房子,留下置辦不久的農具,留下所有財產……你們走了。現在沒一個人認得你們,他們沒動任何干戈便佔有了一切。他們是後人,哭喊著送走你們,把所有悲痛送給你們帶走。留下財富和歡樂,他們享用。 這已是別人的村莊。 有一天你們從冥冥天路上回來,家園還能不能接受你們,他們會騰出房子讓你們住進去嗎。會讓出地、農具和道路嗎。 他們會承認自己一直借住在別人的村莊裡嗎。 我黑黑地站了一會兒,又黑黑地走出村子。再沒人理我,說話聲也聽不見了。這個夜晚肯定有許多人睡不著。但都會不聲不響地睡著。都要想辦法熬到天亮。天一亮,許多事情便亮堂了。 一種寂靜觸動著我,猛一抬頭,我看見村莊四周的田野上黑壓壓地站滿了人,那些熟悉又陌生、親切又如隔世的——先人。他們個個面色蒼白、筋疲力盡。他們等著進村,他們的地和宅院全被人占了。他們乞丐一樣靜悄悄地恭候在村外,一個夜晚又一個夜晚地等候著。 他們不打擾村裡人。 我也不打擾他們了。乘一點星光照著我,我早早走開,我想天亮的時候,沒准我會走進另一個村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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