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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事情(1)


  一、剩下的事情

  他們都回去了,我一個人留在野地上,看守麥垛。得有一個月時間,他們才能忙完村裡的活兒,騰出手回來打麥子。野地離村子有大半天的路,也就是說,一個人不能在一天內往返一次野地。這是大概兩天的路程,你硬要一天走完,說不定你走到什麼地方,天突然黑了,剩下的路可就不好走了。誰都不想走到最後,剩下一截子黑路。是不是。

  緊張的麥收結束了。同樣的勞動,又在其他什麼地方開始,這我能想得出。我知道村莊周圍有幾塊地。他們給我留下夠吃一個月的面和米,留下不夠炒兩頓菜的小半瓶清油。給我安排活兒的人,臨走時又追加了一句:別老閑著望天,看有沒有剩下的活兒,主動幹幹。

  第二天,我在麥茬地走了一圈,發現好多活兒沒有幹完,麥子沒割完,麥捆沒有拉完。可是麥收結束了,人都回去了。

  在麥地南邊,扔著一大捆麥子。顯然是拉麥捆的人故意漏裝的。地西頭則整齊地長著半壟麥子。即使割完的麥壟,也在最後剩下那麼一兩鐮,不好看地長在那裡。似乎人幹到最後已沒有一絲耐心和力氣。

  我能想到這個剩下半壟麥子的人,肯定是最後一個離開地頭。在那個下午的斜陽裡,沒割倒的半壟麥子,一直望著扔下它們的那個人,走到麥地另一頭,走進或蹲或站的一堆人裡,再也認不出來。

  麥地太大。從一頭幾乎望不到另一頭。割麥的人一人把一壟,不抬頭地往前趕,一直割到天色漸晚,割到四周沒有了鐮聲,抬起頭,發現其他人早割完回去了,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壟。他有點急了,彎下腰猛割幾鐮,又茫然地停住。地裡沒一個人。幹沒幹完都沒人管了。沒人知道他沒幹完,也沒人知道他幹完了。驗收這件事的人回去了。他一下泄了氣,癱坐在麥茬上,愣了會兒神:不幹了。

  我或許能查出這個活兒沒幹完的人。

  我已經知道他是誰。

  但我不能把他喊回來,把剩下的麥子割完。這件事已經結束,更緊迫的勞動在別處開始。剩下的事情不再重要。

  以後幾天,我幹著許多人幹剩下的事情,一個人在空蕩蕩的麥地裡轉來轉去。我想,許多轟轟烈烈的大事之後,都會有一個收尾的人,他遠遠地跟在人們後頭,幹著他們自以為幹完的事情。許多事情都一樣,開始幹的人很多,到了最後,便成了某一個人的。

  二、遠離村人

  我每天的事:早晨起來望一眼麥垛。總共五大垛,一溜排開。整個白天可以不管它們。到了下午,天黑之前,再朝四野裡望一望,看有無可疑的東西朝這邊移動。

  這片大野隱藏著許多東西。一個人,五垛麥子,也是其中的隱匿者,誰也不願讓誰發現。即使是樹,也都蹲著長,軀幹一曲再曲,枝丫匐著地伸展。我從沒在荒野上看見一棵像楊樹一樣高揚著頭,招搖而長的植物。有一種東西壓著萬物的頭,也壓抑著我。

  有幾個下午我注意到西邊的荒野中有一個黑影在不斷地變大。我看不清那是什麼東西,它孤孤地蹲在那裡,讓我幾個晚上沒睡好覺。若有個東西在你身旁越變越小最後消失了,你或許一點不會在意。有個東西在你身邊突然大起來,變得巨大無比,你便會感到驚慌和恐懼。

  早晨天剛亮我便爬起來,看見那個黑影又長大了一些。再看麥垛,似乎一夜間矮了許多。我有點擔心,扛著鍁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穿過麥地走了一陣,才看清楚,是一棵樹。一棵枯死的老胡楊樹突然長出許多枝條和葉子。我圍著樹轉了一圈。許多葉子是昨晚上才長出來的,我能感覺到它的枝枝葉葉還在長,而且會長得更加蓬蓬勃勃。我想這棵老樹的某一條根,一定紮到了土地深處的一個旺水層。

  能讓一棵樹長得粗壯興旺的地方,也一定會讓一個人活得像模像樣。往回走時,我暗暗記住了這個地方。那時,我剛剛開始模糊地意識到,我已經放任自己像植物一樣去隨意生長。我的胳膊太細,腿也不粗,膽子也不大,需要長的東西很多。多少年來我似乎忘記了生長。

  隨著剩下的事情一點一點地幹完,莫名的空虛感開始籠罩草棚。活兒幹完了,鐮刀和鐵鍁扔到一邊。孤單成了一件事情。寂寞和恐俱成了一件大事情。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一個,而它們——成群地、連片地、成堆地對著我。我的群落在幾十裡外的黃沙梁村裡。此時此刻,我的村民幫不了我,朋友和親人幫不了我。

  我的寂寞和恐懼是從村裡帶來的。

  每個人最後都是獨自面對剩下的寂寞和恐懼,無論在人群中還是在荒野上。那是他一個人的。

  就像一拉蟲、一棵草,在它浩蕩的群落中孤單地面對自己的那份歡樂和痛苦。其他的蟲草不知道。

  一棵樹枯死了,提前進入了比生更漫長的無花無葉的枯木期。其他的樹還活著,枝繁葉茂。陽光照在綠葉上,也照在一棵枯樹上。我們看不見一棵枯樹在陽光中生長著什麼,它埋在地深處的根在向什麼地方延伸。死亡以後的事情,我們不知道。

  一個人死了,我們把它擱過去——埋掉。

  我們在墳墓旁邊往下活。活著活著,就會覺得不對勁:這條路是誰留下的。那件事誰做過了。這句話誰說過。那個女人誰愛過。

  我在村人中生活了幾十年,什麼事都經過了,再呆下去,也不會有啥新鮮事。剩下的幾十年,我想在花草中度過,在蟲鳥水土中度過。我不知道這樣行不行,或許村裡人會把我喊回去,讓我娶個女人生養孩子。讓我翻地,種下一年的麥子。他們不會讓我閑下來,他們必做的事情,也必然是我的事情。他們不會知道,在我心中,這些事情早就結束了。

  如果我還有什麼剩下要做的事情,那就是一棵草的事情,一粒蟲的事情,一片雲的事情。

  我在野地上還有十幾天時間,也可能更長。我正好遠離村人,做點自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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