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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夢中使喚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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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等劉榆木醒來,說個事情。他靠在麥草堆上扯呼,說夢話。我不知道他還要睡多久。太陽移到麥草堆後面去了。誰家的麥場,麥子早打完拉入倉了,丟下一堆麥草,一群麻雀在四周飛叫。我閒逛過來,見睡著的劉榆木,突然想起,去年秋後,壓冬麥的時候,劉榆木借了我們家一根麻繩,一直沒還。可能都用成麻絲了。我得問問他,把麻繩要回來,因為是從我手裡借走的。去年的一個早晨,他敲我們家門,說要一根繩子。他的車停在路上,車上裝著麥種。要壓冬麥了,我想。我把一根繩子遞給他。那時家裡人都沒醒來,或許家裡人都走了,剩下我一個人。我自己做主把繩子借給劉榆木。然後我看著他吆車朝北邊走,那以後我去了哪兒,是回到屋裡接著睡覺,還是出門去了別處,我記不清了。後來他們回來發現家裡少了一根繩子,四處找。要過冬了,他們在野灘砍了好多柴,回來拿繩子去背。繩子不見了,或許他們又出去找繩子。其間我回到家,冬天已經過去,也可能冬天沒來,迎面到來的是另外一個夏天。我始終沒遇見他們,也許他們回來我正在夢中。家裡的開門聲再不能喚醒我,因為我借給別人一根繩子,就好像把一個冬天都借出去了。以後的記憶不知到哪兒去了,直到我看見劉榆木,才突然想起那根繩子。他睡在別人家的麥草堆上,一群鳥在四周叫。鳥分不清人的睡和醒,夜裡人睡著時鳥也睡覺了。人用稻草人都可以嚇鳥,有些人也分不清自己的睡和醒,就像我弟弟。我分清了嗎?多少年後我回想這件事,因為看見睡著了的劉榆木,我自然是醒的。我在劉榆木身邊坐下,也靠在麥草堆上,聽劉榆木說夢話。沒說到一根繩子的事,覺得沒意思。有幾年,我夜夜趴在別人家牆根兒,聽人說夢話。白天我湊在大人堆裡,聽人們說胡話。這兩種話,一個塵土一樣朝天上揚,另一個空馬車一樣向遠處飄,沒有一句話落到村莊的一件事上。我沒聽到過這個村莊的正經話,是他們沒說過,還是我沒聽見?他們說正經話幹正經事的時候,也許我睡著了。現在,我要等一個人醒來,說件正經事,一根繩子的事。我希望鳥吵醒他,鳥不敢飛近,我不能吵醒他。我壞了他的夢,他會把我當仇人。我們這個地方的人,太愛惜別人的夢,醒來你怎麼整他,欺負他都行,一個人做夢的時候,千萬要尊重,不能驚動別人的夢。白天你勾引人家的媳婦都行,晚上不能擾了人家的夢,讓人自己醒來。不能自己醒來的人最好睡在村子裡,即使獨家住在荒野上,也要養至少五種牲畜。雞叫不醒人,牛會接著叫。牛叫不醒,還有驢和馬。要由著人的睡夢,一覺睡到老的人,我不是沒有見過。 等著等著我睡著了。我睡著時,被誰喚去割了大半天麥子。我聽見誰喊了一聲,然後看見自己站在一片麥地中。四周黑黑的,麥地也黑壓壓的,看不到邊,也看不清在什麼地方。開始我以為是自己家的麥子,別人家的麥子全割完了,我們家麥子剩在地裡。人都到哪兒去了?我急急地割,把渾身的勁兒都用了。割著割著覺得不對勁,可能是使喚我的人使的計,他讓這件活兒,好像是自己的。但不是,不是我們家的麥地。我覺出在給別人家割麥子的一瞬就醒來,根本來不及看清麥地是誰家的。要看清了,我會去要工錢的。你不能在夢裡白使喚我,幹那麼重的活兒。 有幾年,我夜夜在夢中挖地,那塊地永遠挖不完,另外幾年我在一條向東的路上奔走,太陽照著眼睛,刺得我睜不開,前面除了明晃的太陽,什麼都看不見。我為誰在這條路上奔走?不知道在夢中使喚我的人是誰,我在夢裡給誰當了長工都不知道。白天,我想找到使喚我的人,誰這會兒在走向奇台的路上?我的腿又困又乏,我在夢中幹了一夜重活,醒來就可以不幹活了吧?一個蘿蔔不能兩頭切。可是我醒來後我自己的活兒還在那裡,一點兒沒少。肯定誰的活兒被幹掉了,誰的路被我走掉。我想找到那個在白天閑下來的人,我為誰跑了一趟奇台,為誰挖了好幾年地? 我醒來時,劉榆木不見了,他睡過的麥草上留下一個坑,四周也聽不見鳥叫,我氣急了。我本來找劉榆木要我的麻繩,打了一會兒盹,就被誰使喚割了一大片麥子。這個季節,麥子早割完了,我又被誰耍了?我在夢中幹的活兒,找誰要工錢去? 這麼多年,我在夢中幹的活,做的事,比在白天多得多。尤其在夢中走的路,比醒來走得更遠。我的腿都在夢中跑壞了,可我還待在村裡。 我很小,還不懂怎麼生活時,母親教我怎麼做夢。她說給我弟弟聽的,那時他分不清夢和現實。我分清了,但我看不住夢裡的東西,也不能安排我的夢。 在夢中你由不得自己。母親說,夢中你變成啥就安心當啥,不要去想。別人追你就跑,跑著跑著會飛起來。跑不掉就跑不掉,死了也不要緊,不要扭著夢。在夢中我們看見自己在做什麼,甚至看見自己的脊背,說明我們的眼睛在別處。而在現實中我們看見的都是別人,那時眼睛在自己頭上。知道這一點,你就能準確判斷自己在夢中,還是醒了。夢是給瞌睡安排的另一種生活。在那裡,我們奔跑,不用腿。腿一動不動,看見自己的奔跑。跑著跑著飛起來,飛起來就好了。一場夢裡,只有一個人會飛。因為每場夢,只配了一對翅膀,或者一個飛的願望。你飛起來了,其他人就全留在地上。 我時常在夢中飛,像一隻鳥,低低的,貼著屋頂樹梢,貼著草尖沙梁,一圈一圈繞著村子飛。有時飛到遠處,天空和戈壁一樣荒蕪。我只是無倦地飛,為哪只鳥在飛,飛到哪裡算完? 我在那樣的飛行中,遇到唯一親切的東西就是風。遇到風我就回頭,我手臂張開,衣服張開,腿張開,嘴張開,朝著虛土梁。我在遠處遇到的風,全朝著回家的方向刮。一場風送一個人回家,風停住人到家。虛土梁是風的結束地,也是風開始的地方,它還是我的夢開始和結束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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