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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上的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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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天天站在大榆樹下,仰頭看那個趴在樹上的孩子。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許沒有名字。他的家人「呔、呔」地朝樹上喊,那孩子聽見喊聲,就越往高爬,把樹梢的鳥都嚇飛了。 村裡孩子都愛往高處爬。一群一群的孩子,好像突然出現在村子,都沒顧上起名字。房頂、草垛、樹梢,到處站著小孩子,一個離一個遠遠的。大人們在下面喊: 「呔,下來,快下來。下來給你糖吃。」 「看,老鷹飛來了,把你叼走!」 「再不下來追上去打了!」 好多孩子下來了。那個年齡一過,村莊的高處空蕩了,草垛房頂上除了鳥、風刮上去的樹葉和偶爾一個爬梯子上房掏煙囪的大人,再沒什麼了。許多人的頭低垂下來,地上的事情多起來。那些早年看得清清楚楚的遠山和地平線,都又變得模糊。 只有那個樹上的孩子沒下來,一直沒下來。他的家人把各種辦法用盡了。父親上去追,他就往更高的樹梢爬。父親怕他摔下來,便不敢再追。他用枝葉在樹上搭了窩,母親把被褥遞上去,每天的飯菜用一個小筐吊上去。筐是那孩子在樹上編的。那棵榆樹長得怪怪的,一根磨盤粗的獨幹,上去一房高,兩個巨杈像一雙手臂向東斜伸過去。那孩子趴在北邊的樹杈上,南邊的杈上落著一群黑鳥,「啊啊」地叫,七八個鳥巢築在樹梢。 我不知道那孩子在樹上看見了什麼,他好像害怕下到地上。 村裡突然出現許多孩子,有的比我大,有的比我小,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多少年後他們長成張三、韓四或劉榆木,我仍然不能一一辨認出來。我相信那些孩子沒有長大,他們留在童年了。長大的是大人們自己,跟那些孩子沒有關係。不管過去多少年,只要有人回去,都會看見那些孩子還在那裡,玩著多少年前的遊戲,爬高上低,村莊的房頂、草垛、樹梢,到處都是孩子。 「上來,快上來。」 只要你回去,就會有一個孩子在高處喊你。 只有那個樹上的孩子被我記住了。有一天他上到一棵大榆樹上就再不下來,他的家人天天朝樹上喊。我站在樹下,看他看地上時驚恐的目光。地上究竟有什麼,讓他這樣害怕?一定有什麼東西被他看見了。 我記不清他在樹上待了多久,有半個夏天吧。一個早晨,那個孩子不見了,搭在樹梢的窩還在,每天吊飯的小筐還懸在半空,人卻沒有了。有人說那孩子飛走了,人一離開地就會像鳥一樣長出翅膀;也有人說讓老鷹叼走了。 多少年後我想那個孩子,覺得那就是我。我五歲時,看見他趴在樹上,十一二歲的樣子。他一臉驚恐地看著地上,看著時而空蕩,時而人影紛亂的村莊。我站在樹下盯著他看,他也盯著我。我覺得那個樹上的目光是我的。我十一二歲時在幹什麼呢?我好像一直沒走到那個年齡。我的生命在五歲時停住了,剩下的全是被別人過掉的生活。多少年後我回來過我的童年,那棵榆樹還在,樹上那孩子搭的窩還在,他一臉驚恐地目睹的村子還在。那時我仍不知道他驚恐地上的什麼東西。我活在自己永遠看不見的恐懼中。那恐懼是什麼,他沒告訴我,也許他一臉的恐懼已經把什麼都告訴我了。 我五歲時看見自己,像一群驚散的鳥,一隻只鳴叫著飛向遠處,其中有一隻落到樹上。我的生命在那一刻,永遠地散開了,像一朵花的驚恐開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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