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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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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我,沒人知道虛土莊每天早晨出去多少人,傍晚又回來多少人。這一村莊人,扔在荒野上沒人管過。」 我五歲時,看見一個人整天站在村頭的大沙包上,像一截黑樹樁。我從背後悄悄爬上去,他望路上時我也跟著望路上,他看村子時我也學他的樣子看著村子。 「看,煙囪冒黑煙的那戶人家,有一個人在外面,五年了沒回來。這個村莊還有七十六個人在外面。」 只要我在身邊,他就會一戶一戶說下去。從村南頭的王五家,說到北頭的趙七家,還指著路上的人和牲口說。我只是聽,一聲不吭。 他從沒有說到我們家,「看,門口長著一棵大沙棗樹的那戶人家……」我一直等他說出這句話,但每次快說到我們家時他就跳過去。我從來沒從他嘴裡,聽到有關我們家的一絲消息。虛土莊的許多事情都是這個人告訴我的,他叫張望。 張望二十歲時離家出走過一次。「那時我就覺得一輩子完蛋了。能看見的活兒都讓別人幹完了,我到世上幹啥來了我不清楚。我長高了個子,長粗了胳膊腿,長大了頭,可是沒有用處。」 在一個春天的早晨,張望夾在下地幹活的人中間,悄無聲息出了村子。 「我本來想走得遠遠的再不回來。其實我已經走得足夠遠。我擔心人們找不到我著急。他們會把活兒全扔下四處找我,至少我的家人會四處找我。村裡丟了一個人,應該是一件大事情。」 將近半年後的一個下午,張望從遠處回來。人們已開始秋收,他夾在收工的人中間往回走,沒人問他去哪兒了,見了面只是看一眼,或點點頭,像以往見面時一樣。往回走時他還在想,他經過的那些村鎮的土牆上,一定張貼著尋人啟事,有關他的個頭、長相、穿著,都描述得清清楚楚,那些人一眼就會認出他,說不定會有人圍過來,抓住他的胳膊領回家。因為尋人啟事上,肯定有「誰找到了這個人重謝一頭牛或兩麻袋麥子」這樣的許諾。 可是,什麼都沒發生。這個村莊少一個人就像風刮走一棵草一樣沒人關心。 「我從那時開始幹這件事情。每天一早一晚,我站在村頭的沙梁上,清點上工收工的人。村裡人一直認為我是個沒找到事情的人,每天早早站在村頭,羡慕地看別人下地幹活,傍晚又眼饞地看著別人收工回來。他們不知道我在清點他們。我數了幾十年的人數,出入村子的人數全在我的帳簿裡。 「你看,這活兒也不累人。跟放羊的比,我只幹了他一早一晚做的那件事:點點頭數。連一個牧羊人都知道,早晨羊出圈時數數頭數,傍晚進圈時再數一遍。村裡那個破戶口簿,只簡單記著誰出生了,誰死了。可是,每天出去的人中誰回來了,誰沒有回來,竟然沒一個人操心。 「我一天不落數了幾十年,也沒人來問問我,這個村裡還剩下多少人。多少人走了,多少人回來? 「本來,這就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一直都擔心早晨天濛濛亮,一個一個走出村莊的那些人中,肯定有一些不會回來。我天天數,越數越擔心。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一個人不回來。多少年後,村裡就沒人了。誰都不知道誰去了哪裡,人在不知不覺中丟失了。當人們覺察到村裡人越來越少,剩下的人仍沒有足夠的警惕,依舊早出晚歸,依舊有人再不回來。 「到那時仍不會有一個人來問我,人都去哪裡了?他們只有丟了牲口才想到我,站在沙梁下喊:呔,張望,看見我的黑牛娃子跑哪兒去了?我們家白綿羊丟了,你見了沒有? 「直到有一天,剩下的最後一個人清早起來,發現所有房子空了,道路空了,他滿村子喊:人哪兒去了?人都到哪兒去了?他跑出去找他們,同樣一去不回。」 我五歲時村子裡還有許多人。我最想知道的是我們家的人去哪兒了。我經常回去,房子空空的。我喊母親,又喊弟弟的名字,喊著喊著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片荒地。家裡發生了許多事:兩歲的弟弟被人抱走;父親走丟了,接著是大哥,母親帶著另一個弟弟妹妹去找,我一個人回到家。我在那時開始記事。我知道了村子的許多事,卻始終無法弄清楚我們家的一個夜晚。他們全走掉的那個夜晚,我回到家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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